民国初年,时局动荡,北地有个叫“庆喜班”的皮影戏班,班主姓苟,单名一个全字。
庆喜班规模不大,却凭着几出独门秘戏,在四里八乡颇有些名头。其中最拿手的,便是那出神鬼难辨的《夜宴图》。
这《夜宴图》非同一般,演的并非才子佳人,而是地府判官夜审恶魂,百鬼游行的场面。
寻常皮影,撑死也就三五个关节,人物动作难免僵硬。
可庆喜班的《夜宴图》里,那判官能捻须冷笑,小鬼能挤眉弄眼,恶魂挣扎时,连脖子上青筋暴起的细微颤动都清晰可见,活灵活现,仿佛真把阴曹地府搬到了幕布上。
外人只道是苟班主手艺通神,却不知这庆喜班有个绝不外传的秘密——班子里真正的顶梁柱,不是苟全,而是他那捡来的徒弟,哑巴阿影。
阿影无名无姓,自幼被苟全捡到,因他不会说话,只会对着影子比划,便得了这么个名。
阿影虽哑,却有一双巧手和一颗七窍玲珑心。
苟全那点祖传的手艺,他早已青出于蓝。
更奇的是,阿影似乎能“听懂”影子的语言,他刻出的皮影,经他手调试操纵,便仿佛注入了灵魂,喜怒哀乐,鲜活无比。
《夜宴图》能如此慑人,十成里有九成是阿影的功劳。
苟全对此心知肚明,却又嫉又怕。
他一面靠着阿影这棵摇钱树,一面又死死压着他,从不让他登台露面,只让他在幕后操弄,对外宣称所有皮影皆出自他苟全之手。
阿影性子温顺,从不争抢,终日只埋首于那间堆满皮料、工具和无数“影子”的昏暗工房里。
这年,大军阀吴大帅做寿,广邀八方,点名要庆喜班进府连演三天,压轴的必是那出《夜宴图》。
赏钱丰厚得吓人,苟全一口应下。
帅府深宅大院,演出的地方设在一处废弃的旧戏楼。
楼里常年不见阳光,阴气森森。
第一晚演出异常成功,尤其是《夜宴图》,幕布上鬼影幢幢,阴风惨惨,把那群见惯了刀光剑影的丘八和老爷太太们都看得大气不敢出,结束时满堂喝彩,吴大帅龙心大悦,赏下金条。
苟全志得意满,多喝了几杯。
回到下处,他看着那几根黄澄澄的金条,又看看角落里沉默打磨皮影的阿影,一个压抑了多年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——阿影手艺太高,高得让他害怕。
万一哪天阿影离开,或者别人知道真相,他苟全和庆喜班就完了!
借着酒意,他走到阿影面前,踢了踢他脚边的工具筐,醉醺醺道:“哑巴,你说,离了你,老子是不是就玩不转那《夜宴图》了?”
阿影抬起头,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这眼神让苟全莫名火大,他压低声音,语气带着狠戾:“别忘了,你是谁养大的!你的命,你的手艺,都是老子的!老老实实给老子赚钱,要是敢有外心,或者把那点秘密说出去,老子把你和你那些破影子一起烧了!”
阿影低下头,继续磨手中的刻刀,发出单调的“沙沙”声。
第二晚演出前,阿影比划着,要求更换几个《夜宴图》里磨损严重的小鬼皮影,说怕演出时出差错。
苟全正在兴头上,又被几个姨太太奉承得飘飘然,不耐烦地挥挥手:
“换什么换!不是挺好?今晚照样给老子演好了,少不了你的好处!”
阿影沉默片刻,没再坚持。
当晚,《夜宴图》演至高潮处,判官掷下令牌,要将一恶魂打入刀山火海。
按照原本设计,那恶魂皮影应挣扎着被小鬼拖下幕布。可就在这时,异变陡生!
幕布上那恶魂的影子,竟猛地定住了!
它不仅没被拖走,反而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,转过了“头”,那用彩漆点画的空洞眼睛,似乎穿透了幕布,直勾勾地“盯”住了台下正中央的吴大帅!
与此同时,操纵皮影的阿影,身子猛地一颤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,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
他手中的操纵杆,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吱嘎”声。
台下顿时一片哗然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这皮影……成精了?”
吴大帅也皱起了眉头,面露不悦。
苟全在幕后看得真切,又惊又怒,冲到阿影身边,压低声音骂道:“哑巴!你搞什么鬼!快弄下去!”
阿影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声,只是拼命摇头,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个“失控”的恶魂皮影,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。
那恶魂皮影竟自己动了起来!
它挣脱了小鬼的钳制,在幕布上做出各种扭曲、怪诞的动作,时而匍匐,时而狂舞,喉咙里还发出一种绝非人力所能及的、断断续续的、如同瓦片摩擦的嘶哑笑声!
这笑声透过幕布,清晰地传到台下,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
“妈的!撞邪了!”
苟全又急又怕,眼看吴大帅脸色越来越沉,他一把推开阿影,夺过操纵杆,想强行把皮影扯下来。
就在他手指碰到操纵杆的瞬间,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意顺着杆子蔓延上来!
与此同时,幕布上所有的皮影——判官、小鬼、牛头马面——全都齐刷刷地停下了动作,然后,极其缓慢地,将它们的“头”,转向了幕后的苟全!
几十个空洞的、彩绘的眼睛,隔着幕布,“盯”住了他。
苟全吓得怪叫一声,松开操纵杆,连连后退。
台上的灯光忽明忽暗,旧戏楼里阴风大作,吹得幕布剧烈晃动。
那些皮影在晃动的幕布上扭曲、变形,影子被拉长、揉碎,又重组,仿佛有无数真正的鬼魅在幕后狂欢。
台下早已乱作一团,女眷尖叫,士兵拔枪,吴大帅在护卫下匆匆离席。
混乱中,没人注意到,被推倒在地的阿影,看着那些失控的皮影,看着惊恐万状的苟全,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、诡异的弧度。
他抬起手,对着那些狂舞的影子,做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势,仿佛在安抚,又仿佛在……下达最后的指令。
突然,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。
灯光恢复正常,幕布停止晃动。
台上的皮影,全都消失了。
只剩下空荡荡的白色幕布,在灯光下泛着冷清的光。
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,只是一场集体幻觉。
苟全瘫坐在地,面无人色,裤裆湿了一片。
他抬头寻找阿影,却发现工房里早已空无一人,只有那些他视若珍宝的皮影,散落一地,在灯光下投下支离破碎的、沉默的影子。
庆喜班当晚就被轰出了帅府,赏钱自然一分没得,还差点吃了枪子儿。
班社就此散了。
苟全经此一吓,大病一场,没多久就疯了。
他整日蜷缩在破庙角落里,对着墙壁手舞足蹈,嘶喊着:“影子!影子活了!它们看着我!它们要吃了我!”
有人说,曾在雨夜的街头,见过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哑巴,身边跟着几个动作僵硬、如同皮影般的人形黑影,一闪即逝。
也有人说,在某些极其古老的戏楼废墟里,夜深人静时,偶尔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皮影戏唱腔,和一种类似瓦片摩擦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。
幕布之上,空无一物,幕布之下,影子们正在上演永不落幕的《夜宴图》。
而阿影和他那班由影子组成的“影戏班”,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,不知所踪。
只留下一个禁忌的传说——当皮影匠人的心血与怨恨,浸透了他亲手创造的每一个“影子”,那么,影子便不再是影子,它们会活过来,寻找属于自己的……光和舞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