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地方,靠山近水,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比山上的树还多。
其中有一条,尤其忌讳:
农历七月十五,子时前后,莫要在外游荡,更莫要靠近那些年代久远、据说打过仗的古战场或是废弃的烽火台。
老人们说,那一夜,阴阳界限模糊,地府会放出一队队“阴兵”,沿着生前征战的旧路巡游。
活人若是撞见,轻则大病一场,重则直接被勾了魂,充作兵卒,永世不得超生。
而引路的,是一种特殊的铃铛声——不是寺庙里清越的梵铃,也不是寻常人家檐下的风铃,那声音沉闷、喑哑,像是生锈的铁片在相互刮擦,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金铁交鸣的杀伐之音。
我们管这叫“阴兵铃”。
货郎刘三,就差点被这“阴兵铃”勾了去。
刘三是个走村串乡的货郎,胆大,腿脚也勤快,常为了多赶些路程,星夜兼程。
那一年七月十五,他恰好在一个偏远的村子耽搁了,算算日子,第二天镇上有个大集,他担子里新进的针头线脑、胭脂水粉若是赶不上,得亏不少钱。
他心一横,灌了一葫芦烧刀子,决定连夜翻过村后那座叫做“断头崖”的荒山。
那断头崖,据说早年是古战场,山下还有废弃的烽火台遗迹。
月色昏黄,被薄薄的云层遮着,山路上影影绰绰。
山风穿过枯枝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
刘三借着酒劲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,心里也难免有些发毛,嘴里反复念叨着老人们传下的辟邪口诀。
眼看就要到山顶,再往下就是通往镇子的大路了,刘三刚松了口气,忽然,一阵极其怪异的声音,顺着山风飘了过来。
叮铃……叮铃……
那声音初听细微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直接钻进人的耳朵里,让人心头发慌。
它不是连续的,而是断断续续,带着某种僵硬的节奏,像是……一队纪律森严的士兵,迈着整齐划一却又死气沉沉的步伐,而铃声,就来自队伍的最前方。
刘三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!酒意醒了大半!
这声音,和他听过的所有铃铛声都不同!沉闷,压抑,每一响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口上!
阴兵铃!
他想起老辈人的告诫,吓得魂飞魄散,转身就想往山下跑。
可他的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,动弹不得。
更可怕的是,那铃声仿佛有魔力,吸引着他,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循着声音望去。
他僵硬地转过头,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——断头崖另一侧,那片据说埋了无数无名尸骨的乱石坡。
借着昏黄的月光,他看到了让他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!
乱石坡上,不知何时,出现了一队影影绰绰的人马!
他们穿着破旧不堪、样式古老的盔甲,有的甚至只剩下残破的布条挂在骨架上。
手中的兵器锈迹斑斑,或是长矛,或是断刀,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。
他们的身体大部分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,看不清面容,只能看到一双双空洞洞的眼窝,里面没有任何光彩。
这支队伍,正在无声地行进!
脚步落地,竟没有一丝声响,只有那催命的“阴兵铃”,在前方一个同样模糊不清、手持引魂幡的高大身影手中,一下一下,规律地响着。
队伍弥漫着一股浓郁的、混合着铁锈、泥土和腐肉的死亡气息,冰冷刺骨,让刘三如坠冰窟。
他想闭上眼,想捂住耳朵,却发现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他的魂魄仿佛都要被那铃声从躯壳里勾出来了,身体不由自主地,想要迈开脚步,跟上那支阴森的队伍!
就在这时,他胸前挂着的一个小物件,突然变得滚烫——那是他娘去世前,去庙里给他求来的一块开了光的桃木符。
那灼热感让他一个激灵,瞬间恢复了一丝对身体的控制!
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,一股腥甜和剧痛刺激着神经,让他彻底清醒过来!
他连滚带爬,也顾不得方向,拼了命地往与那队伍相反的、山下村庄的方向逃去。
他甚至不敢回头,生怕一回头,就看到那双空洞的眼窝正贴在自己背后。
那“阴兵铃”的声音在他身后骤然变得急促、尖锐,充满了愤怒和不甘,仿佛到手的猎物逃走了。
刘三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阴风紧追不舍,刮得他后颈生疼。
他一直跑到看见山下村庄零星的灯火,听到几声犬吠,那股如影随形的阴冷感和铃声才骤然消失。
他瘫软在村口的土路上,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,浑身被冷汗浸透,嘴唇哆嗦着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村里的守夜人发现了他,将他抬了回去。
刘三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,高烧不退,胡话不断,反复喊着“阴兵”、“铃铛”。
村里懂行的老人来看过,都说他是撞了“阴兵过路”,魂魄差点被勾走,能捡回一条命,全靠那桃木符和急智下的舌尖血。
病好后,刘三像是变了个人。
以前那个胆大包天的货郎不见了,他变得沉默寡言,畏光,尤其害怕听到任何铃铛声。
他甚至不敢再走夜路,更别提在七月十五外出了。他那担货郎担,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。
而关于“断头崖”阴兵铃的传说,也因此更加确凿和恐怖。
人们说,刘三看到的那队阴兵,是几百年前一场惨烈大战中死去的将士,怨气不散,每年鬼门大开时,便会沿着当年的行军路线重现。
那持幡摇铃的,便是引路的鬼将。
后来,有胆大的后生不信邪,偏在七月十五夜里带着猎狗和火铳上山,想探个究竟。
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昏倒在断头崖下,猎狗不知所踪,火铳也扭曲变形。
那人醒来后疯了,只会痴痴傻傻地笑,嘴里反复念叨:“好多兵……没脸……铃铛响……”
自此,再无人敢在七月十五靠近断头崖。
甚至平日里,人们路过山脚下,也会加快脚步,总觉得那山上吹下来的风,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铃铛的余音。
刘三直到晚年,有时在深夜里,还会突然从睡梦中惊醒,浑身冷汗,侧耳倾听,仿佛那催命的“阴兵铃”,还在遥远的山风中,幽幽地回荡,等待着下一个不守规矩的夜行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