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前的许昌,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。
宵禁尚未解除,空旷的街道上只有巡夜士卒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,以及打更人那有气无力的梆子声,在寒风中飘荡。这座被曹操经营得如同铁桶般的都城,此刻却像一头潜伏的巨兽,在黑暗中不安地躁动。
“哒哒…哒哒哒…”
一阵急促、杂乱,且极度疲惫的马蹄声,粗暴地撕裂了这片寂静。
一匹瘦骨嶙峋、口鼻喷着白沫的驽马,如同从地狱里逃出的幽灵,踉跄着冲过许昌高大的城门。马背上,一个身影几乎完全伏在马颈上,官袍破烂不堪,沾满了早已干涸发黑的泥浆和血渍,头发散乱,被晨露与汗水黏在额前脸上,形同乞丐。
“什么人?!站住!” 守城校尉厉声呵斥,带着一队士兵立刻围了上来,长戟森然指向来人。
那马上之人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艰难地抬起头,露出一张憔悴不堪、布满污垢,却依旧能看出几分文士轮廓的脸。他的眼神涣散,嘴唇干裂出血,但最深处的瞳孔里,却残留着一丝无法磨灭的惊悸。
“是…是我…贾诩…”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,气息微弱。
“贾…贾军师?!” 校尉借着火把的光芒,终于辨认出来人,顿时骇然失色。他无法想象,那位素来以沉稳深邃、算无遗策着称的毒士,为何会以如此狼狈、如此绝望的姿态,独身一人逃回许都!
他不敢怠慢,立刻亲自上前,搀扶几乎要从马背上摔落的贾诩。
触手之处,一片冰凉。贾诩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。校尉甚至闻到了一股混杂着血腥、汗臭和一种……名为恐惧的味道。
“军师,您这是……”
贾诩没有回答,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。他只是死死攥着胸前一个用破布包裹的、长长的物事,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,又像是烫手的烙铁。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。
“夏侯…夏侯将军…” 他翕动着嘴唇,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音节,“…败了…全军…全军覆没…”
声音虽轻,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校尉和周围士兵的耳边!
夏侯将军?全军覆没?!
那可是征西将军夏侯渊!是带了近四万精锐,包括虎豹骑在内的百战之师!这才出征多久?怎么可能?!
一股寒意瞬间从所有人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。他们看着贾诩这副模样,心中那点侥幸被彻底击碎。
“快!快扶军师去丞相府!速速禀报丞相!” 校尉声音发颤,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……
丞相府,议事大殿。
虽然天色尚早,但曹操早已起身,正在批阅来自前线的军报和各地的政务文书。殿内烛火通明,映照着他日渐威严的面容。荀彧、程昱、刘晔等核心谋士,以及曹仁、夏侯惇等宗族大将,也均已按惯例在此等候晨议。
气氛原本是肃穆而正常的。
直到殿外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骚动和急促到失态的脚步声。
“报——!!!!”
一名侍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,脸色惨白如纸,声音带着哭腔:“丞…丞相!贾…贾文和先生…他…他回来了!”
曹操握笔的手微微一顿,眉头蹙起。贾诩回来了?按照日程,大军此刻应在渭水与韩破军对峙,贾诩作为军师,怎会独自突然折返?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瞬间笼罩上他的心头。
“宣。” 曹操放下笔,声音沉稳,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片刻后,在两个侍卫几乎是半搀半架下,贾诩跌跌撞撞地步入大殿。
刹那间,整个大殿,落针可闻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贾诩身上。
这是那个算无遗策、永远智珠在握的贾文和?眼前这人,形容枯槁,衣衫褴褛,眼神空洞,浑身散发着失败与绝望的气息。这比一个血淋淋的伤兵出现在这里,更令人感到心悸!
荀彧手中的笏板微微倾斜,程昱的瞳孔骤然收缩,曹仁猛地踏前一步,而独眼的夏侯惇,那只仅存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,死死盯住贾诩,或者说,盯住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。
贾诩挣脱了侍卫的搀扶,用尽全身力气,踉跄着走到御阶之下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以头触地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罪臣…贾诩…叩见丞相…” 他的声音破碎,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。
曹操没有立刻让他起身,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,在贾诩身上一寸寸刮过,最后定格在他怀中那个被破布包裹的长条物事上。
“文和,” 曹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但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,“何以至此?妙才何在?我军何在?”
贾诩闻言,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。他缓缓地,极其艰难地,将怀中那物事双手捧过头顶。破布散开,露出了里面的东西——
那是半截剑!一柄从中断裂、断口扭曲狰狞的精钢佩剑!剑柄上雕刻着熟悉的夏侯氏徽记,上面还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污!
“夏侯…夏侯将军…他…” 贾诩的声音如同泣血,“…他…为国捐躯了…我军…我军三万八千精锐…在渭水北岸…遭韩破军埋伏反击…全军…全军覆没啊丞相!!”
“哗——!”
尽管已有预感,但当这惨烈的事实被贾诩亲口证实,整个大殿还是瞬间一片哗然!所有文臣武将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骇然!
夏侯惇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,独眼瞬间布满血丝,上前一把夺过那半截断剑,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纹路,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起来。
“妙才!我的兄弟!!” 他仰天咆哮,声震屋瓦,恐怖的杀气弥漫开来。
曹操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。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,但立刻又恢复了古井无波。只是,他放在御案下的手,已经死死攥紧了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一阵刺痛。
他没有去看那断剑,也没有理会夏侯惇的悲吼。他的目光,依旧死死钉在贾诩身上。
“韩破军…让你带话?” 曹操的声音低沉得可怕,仿佛暴风雨前的闷雷。
贾诩伏在地上,根本不敢抬头,用尽最后的勇气,颤声道:“他…他让罪臣…带回此剑…并…并传话…”
“说。”
“……他说…‘他的头,我预定了’……” 贾诩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,“…他还说…‘长安,我收下了’……”
“嘭!!!”
曹操终于无法维持平静,一拳狠狠砸在面前的御案之上!坚硬的檀木案几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,笔墨纸砚震起老高!
殿内再次死寂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连夏侯惇都停止了咆哮,看向御座之上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身影。
然而,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到来。
曹操缓缓抬起头,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,那双深邃的眼眸中,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——有痛失臂膀的锥心之痛,有被蝼蚁挑衅的滔天怒火,但更多的,是一种面对前所未有之强敌的……凝重。
他死死盯着虚空,仿佛要穿透大殿,看到那个远在西凉的、名叫韩破军的男人。
时间,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。
许久,许久。
曹操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,最终,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,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、带着嘶哑的叹息。
他缓缓闭上双眼,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,用一种疲惫而冰冷到极点的声音,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心沉到谷底的话:
“关中……危矣。”
一语落下,满殿皆寒。
诩归许昌,狼狈不堪!断剑呈堂,真相骇人!全军覆没,枭雄授首!狼王传话,凶威慑人!曹操震怒,一拳裂案!极怒之后,默然心惊!关中危矣,道尽颓势!枭雄默然,天下惊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