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寂,并未持续太久。
那并非声音的回归,而是一种更诡异的“显现”。浓稠的、仿佛凝固般的灰白色雾气,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拨动,开始在水面上流转、舒卷。与此同时,原本漆黑如墨、平滑如镜的湖面,泛起了微光。
不是反射天光——这里根本没有天空可言,只有永恒的、压抑的灰白。那光是从湖水深处透出来的,幽幽的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非自然的质感。
首先注意到变化的是肖雅。她正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数据分析上,试图找出记忆流失的规律或对抗方法,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湖面的异动。她猛地抬起头,瞳孔骤然收缩。
“看……湖面!”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。
只见那泛着幽光的湖面,不再映照出他们自身或周围沼泽的扭曲倒影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幅幅流动的、如同海市蜃楼般的画面。这些画面并非清晰稳定的影像,而是模糊、闪烁,带着水波特有的涟漪和扭曲,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毛玻璃在观看古老的电影片段。
更令人心悸的是,每一幅画面,都精准地对应着湖边的一个观望者,仿佛湖水是一面能够窥探内心的魔镜。
离团队稍远一些,那个之前被救回、依旧有些精神恍惚的参与者,此刻正痴痴地望着湖面。他脸上露出了近乎痴迷的笑容,眼神中焕发出一种病态的光彩。在他面前的湖水中,显现的是一间温暖、灯火通明的小屋,窗台上摆放着盆花,一个模糊却显得无比温柔的女性身影正站在门口,朝他招手,脸上带着期盼的笑容。那是他记忆中早已逝去的母亲,和他童年时那个被称为“家”的地方。
“妈……”他无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,伸出颤抖的手,似乎想要触摸那虚幻的温暖,“我回来了……我这就回来……”
他的脚已经踏入了冰冷的湖水中,黑色的水浸没了他的脚踝,但他浑然不觉,反而因为更接近那幻象而露出了满足的神情。湖水中母亲的影像笑容更加慈爱,招手也更加急切。
“拦住他!”林默低喝。
秦武反应极快,一个箭步上前,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那名参与者的腰,将他硬生生从湖边拖了回来。那人剧烈地挣扎起来,发出野兽般的嚎叫,眼睛死死盯着湖面,充满了失去至宝的痛苦和愤怒。
“不!放开我!让我过去!妈妈在等我!她就在那里!”他嘶吼着,力气大得惊人,甚至回头试图撕咬秦武的手臂。
秦武闷哼一声,手臂肌肉贲张,如同铁钳般将他死死按住,低吼道:“那是假的!看清楚!是湖水搞的鬼!”
然而,那人已经完全陷入了幻象之中,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,只是疯狂地挣扎、哭喊,仿佛秦武是阻挠他回归幸福的恶魔。
这只是开始。
团队中的另一名队员,一个平时沉默寡言、代号“石头”的壮实汉子,此刻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脸色惨白如纸,浑身筛糠般抖动着。他面前的湖水中,显现的是一幅血腥而混乱的战斗场景。残破的墙壁,燃烧的火焰,战友临死前扭曲痛苦的面容,以及……他自己沾满鲜血和污泥的双手,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正在滴落液体的事物。那是一次他深埋心底、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失败任务,是他午夜梦回时永恒的梦魇。
“不……不是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当时没办法……”石头双手抱头,发出痛苦的呜咽,巨大的身躯蜷缩起来,仿佛想要躲避那画面带来的无尽谴责。他的眼神涣散,充满了自我厌恶和恐惧,精神显然正处于崩溃的边缘。
美好的记忆是诱饵,引诱人沉沦,心甘情愿地踏入死亡的陷阱;而痛苦的记忆则是刑具,反复折磨人的心智,直到其彻底碎裂。
团队的凝聚力,在这针对每个人内心最柔软或最脆弱角落的攻击下,开始出现裂痕。没有人能幸免。
肖雅面前的湖水,显现的并非具体场景,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图谱,无数星辰按照某种极其复杂的规律运行、生灭。那是她毕生追求的、关于宇宙终极真理的完美模型,一个在她理性推演中可能存在,却始终无法在现实中捕捉和证实的“神之领域”。她的眼神瞬间被吸引,呼吸都几乎停滞,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一些艰深的数学符号和物理常数,完全沉浸在了那近乎神迹的智慧之美中。她的手指微微颤抖,似乎想要临摹,想要计算,想要融入其中。理性,在此刻成了她最大的诱惑。
秦武面前的画面,则是一片肃杀的战场废墟。硝烟尚未完全散去,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破损的武器和旗帜。一个穿着与他相似旧式军服、满脸稚气的年轻士兵,胸口染血,正靠在一截断裂的水泥柱上,用尽最后力气向他伸出手,嘴唇翕动,似乎在说什么。那是他刚入伍时带的新兵,在一次突袭中为了掩护他而牺牲。秦武一直将这份愧疚深埋心底,用更加严苛的训练和更坚定的守护信念来麻痹自己。此刻,这血淋淋的记忆被毫无保留地揭开,他钢铁般的意志仿佛被重锤击中,身体微微晃动,牙关紧咬,额头上青筋暴起,那双总是沉稳如山岳的手,此刻却紧紧握成了拳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。
而林默……
他面前的湖水,显现的既非极致的美好,也非彻骨的痛苦。
那是一个昏暗的房间,布局依稀是他在现实世界中心理咨询室的样子。一个面容模糊、笼罩在悲伤阴影中的访客(他记不起这是谁了,记忆正在流失)正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,低声啜泣,诉说着无法排解的痛苦。而画面中的“林默”,年轻的、带着几分理想主义光芒的林默,正用温和但显然并未触及问题核心的话语进行疏导。然后,画面一转,是几天后,他在新闻上看到此人自杀消息的报纸头条,黑白照片上那模糊的面容,与记忆中访客的轮廓隐隐重合。
画面没有声音,没有强烈的情绪渲染,只是平静地、客观地呈现着这一段他职业生涯中,自认为最无力、最失败的案例。一种深沉的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,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。他的“真言回响”能辨别谎言,能短暂扭曲规则,却无法挽回一个决意赴死的生命,无法驱散那早已扎根的灵魂阴霾。这无声的指控,比任何激烈的幻象都更具杀伤力。
“林默!”肖雅带着一丝惊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,同时一只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林默猛地回神,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向前走了半步,鞋尖几乎要触碰到那黑色的湖水。他悚然一惊,立刻后退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他环顾四周,心沉了下去。除了秦武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,还能勉强保持站立,与自己的心魔对抗,其他队员几乎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失控。有人对着湖中的美食和盛宴流口水,有人对着虚幻的仇敌怒吼,有人对着逝去的亲人痛哭流涕……整个团队,在湖中倒影的侵蚀下,濒临崩溃。
“稳住心神!”林默强行压下自己内心的波澜,将“真言回响”的力量蕴含在声音中,如同警钟般敲响在每个人耳畔,“那是假的!是陷阱!记住我们是谁!记住我们的目标!”
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、驱散迷惑的力量,让几个陷入不深的队员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,露出了后怕的神色。但对那些已经深陷其中的人,效果甚微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地蜷缩着的零,忽然抬起了头。她没有看自己面前可能出现的倒影(或许她的记忆太过破碎,湖水也无法凝聚出完整的画面),而是直勾勾地看向林默之前看到的那个失败案例的倒影。
她的眉头紧紧皱起,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和困惑的表情,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,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法承受的声音。
“不对……”她嘶哑地低语,声音断断续续,如同梦呓,“不是那样的……那个人……他……他不是因为你的话……他是……他是……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被其他人的哭喊和嘶吼淹没。
但林默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异常。零似乎能“看到”更多?看到倒影背后隐藏的……真相?
然而,此刻容不得他细想。必须立刻采取行动,否则团队将不攻自破。
“秦武!”林默喝道,“把靠近湖边的人全部拉回来!必要时打晕!”
“肖雅,寻找规律!这些倒影出现的频率、持续时间,有没有破绽!”
他自己则再次全力催动“真言回响”,这一次并非针对某个个体,而是试图形成一个微弱的、笼罩团队的精神屏障,抵御那无孔不入的记忆诱惑与冲击。头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,但他死死支撑着。
湖水的低语仿佛变得更加清晰,不再是单纯的画面,而是开始夹杂着模糊的、充满诱惑或恐吓的耳语,直接钻进每个人的脑海。
“留下来吧……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……”
“忏悔吧……为你犯下的罪孽……”
“忘记吧……忘记所有的痛苦……”
“真相……就在这里……在水的深处……”
黑色的湖水,仿佛活了过来,那幽幽的光芒闪烁不定,倒映着人间百态,悲欢离合。它不再是一片死水,而是一个贪婪的、以记忆为食的怪物,正用它最恶毒的方式,品尝着、玩弄着这些闯入者的灵魂。
湖中的倒影,是诱惑,是惩罚,更是一面照见每个人内心最深处,连自己都可能已经遗忘或不敢面对的……真实之镜。
在这面镜子前,谁能保证自己不会迷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