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琳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,墨滴落在“师范所选址应兼顾……”几个字旁,晕开一小块黑。她没有抬头,只是将笔轻轻搁下,手指按住太阳穴。殿内烛火微微晃动,映着她眼底的疲惫。
书记兵在外轻声通报:“地方官午求见,有急报。”
“让他进来。”她的声音很稳。
门开,午快步走入,手中捧着三封密信。他脸色发沉,行礼后直接开口:“北境双柳村、青石屯拒配合土地清丈,称祖田不容外人插手;中部三郡税册浮报亩数,实际耕种与申报相差近四成;另有消息,未伯爵私藏逃役农奴八十余人,拒不交出名册。”
艾琳盯着桌上的地图,一言不发。她伸手取过信件,一封封拆看,动作缓慢但有力。看完最后一封,她将纸叠好,放在案角。
“你说幕后是未?”
午低头:“他在西集会上当众说,‘王命乱法,百姓勿从’。已有三个村子效仿抗令。”
艾琳站起身,走到墙边的地图前。她拿起朱笔,在北境、中部几处画上红圈。一圈圈连起来,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。
“召集巡查组。”她说,“由中层官员带队,带王印,七日内必须查明实情。调阅未伯爵领地过去十年的税赋与劳役记录,我要每一笔都清楚。”
午应声要走,又被她叫住。
“再传令下去,凡阻挠新政者,暂停封邑供给,政务由中央接管。情节严重者,移交特别法庭。”
午睁大眼:“这……会不会太重?”
“不重。”艾琳转身看着他,“昨夜我还在想教育怎么落地。可如果政令出不了宫门,谁来读那些书?谁来守那些规?根都没了,还谈什么树?”
午沉默片刻,重重点头:“我这就去办。”
天刚亮,未伯爵就到了。
他穿深色长袍,肩披旧式纹章披风,进门时不跪不拜,只微微颔首。艾琳坐在主位,不动声色。
“殿下推行新政,本是美意。”未开口,“但民心易乱,祖制不可轻改。您以妇人之智治国,恐失天下之序。”
殿内侍从低着头,没人敢出声。
艾琳缓缓开口:“你口口声声祖制,可记得先王《垦荒令》?凡开荒百亩以上者,免税三年,但需如实申报。”
未皱眉:“自然记得。”
“那你占荒地三百顷,二十年来申报不足三十顷,偷免税役累计达一万两千银铢——这是哪一条祖训允许的?”
未脸色一变。
艾琳抬手,书记兵立刻呈上一叠账册。她翻开其中一页:“这是你家管事与商贩私下交易的凭证,写明‘亩产瞒报,分利三成’。还有这两份劳役名单,名字相同,笔迹不同,明显伪造。”
她合上册子,直视未:“你可以反对政策,但不能破坏执行。这是底线。”
未张嘴想辩,艾琳抬手制止。
“从今日起,你封邑的粮税、劳役、土地登记,全部暂停供给,由中央派员接管。若再发现阻挠行为,直接移交特别法庭审查。”
“你无权这么做!”未怒喝。
“我有权维护政令通行。”艾琳声音不高,却压住了整个大殿,“你要挑战王命,那就拿出证据来。否则,闭嘴,退下。”
未咬牙站了片刻,最终转身离开,脚步沉重。
艾琳坐下,对午说:“拟《新政督导条例》。第一,地方官员对辖区新政执行负连带责任;第二,设立匿名举报通道,凡提供有效线索者,查实后奖励工牌十枚;第三,组建流动督导队,由年轻官员与退役军吏组成,配快马,设简易信鸽系统。”
午记下每一条,眉头仍紧锁:“人手不够,偏远地区联络难,怕延误时机。”
“那就分两步走。”艾琳说,“第一步,优先派往红圈区域,每个点三人,限期五日上报实情;第二步,编发《新政十问》小册,用最简单的话讲清楚政策目的,比如‘为何要丈量土地’‘新税怎么算’,派人送到每个村。”
“百姓若不识字呢?”午问。
“让识字的人念。”艾琳说,“孩子在学校学了写名字,就能念通知。一个村总有几个认得字的。实在不行,就画图说明。”
午点头:“我马上安排。”
艾琳又道:“督导队人选,不要只挑老成的。选那些肯做事、不怕得罪人的年轻人。退役军吏熟悉地方,又不受宗族牵制,最合适。”
“可他们没处理民政经验……”
“经验可以学。”艾琳打断,“忠诚和胆识更重要。宁可用一个会犯错但敢担当的人,不用一个圆滑却推责的官。”
午深深吸口气:“我明白了。”
他正要退出,艾琳叫住他:“等一下。把未伯爵那几份造假证据,抄一份送去其他大贵族府上。不必说明来源,让他们自己看。”
午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:“借刀杀人?”
“不是杀人。”艾琳淡淡地说,“是让他们知道,有人已经倒了。下一个是谁,全看自己选择。”
午走了。殿内只剩艾琳一人。
她翻开一本新册子,写下“督导队任命名单”几个字。第一行写了“林远”,是个二十出头的文书官,曾主动请缨去北矿核查铁料账目;第二行“陈平”,退役军吏,老家在南岭角,熟悉地形;第三行“赵禾”,女官,曾在东洼村教过识字课。
她一笔一划地写,字迹工整。
窗外天色渐亮,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落在她的手背上。她停下笔,抬头看了一眼方向——那是北境的位置。
名单写完,她盖上印,交给候在外面的书记兵:“立即下发,今日必须出发。”
书记兵接过文件匆匆离去。
艾琳坐回位置,手指敲了敲桌面。她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未被压下去了,但其他人还在观望。有的会趁乱捞好处,有的会假装执行实则拖延。
她必须更快。
她提起笔,准备写第二道命令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。
书记兵冲进来,手里拿着一张纸条:“北境急报!双柳村发生冲突,督导队被村民围堵,有人砸了丈量工具,带头的是未伯爵的堂弟——未昭!”
艾琳猛地站起,手中的笔掉在地上,墨汁溅到鞋面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