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宝钗轻笑:此乃陛下旧居,岂是荣禧堂可比?外院还驻有八百甲士,荣国府上下都凑不出这许多人。我们此行是往内院去,想来另一侧应是演武场,规模更非荣国府能及。
贾探春眼中放光,连连称是:宝姐姐说得极是,这游廊宽阔得能行轿,我们竟能住进这等地方,真是做梦都想不到。
林黛玉回眸浅笑:“有何不敢想?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,这里永远给你留一处院子。”
探春轻挽黛玉手臂,猫儿似的蹭着她的肩,“林姐姐待我最好了。”
史湘云急忙举手:“我也要!我要挨着演武场的,最好在园子里就能瞧见场上情形。”
薛宝钗以袖掩唇:“要那作甚?侯爷又无八百精兵。”
史湘云昂首道:“万一将来有了呢?”
薛宝钗一时语滞,竟无言以对。
她轻按住湘云的唇,转开话头:“我随林妹妹安排便是。”
秦可卿朗声道:“侯爷住哪儿,我便住哪儿。”
“我也是!”
“我也是!”
秦可卿一带头,众丫头纷纷嚷起来。
雪雁也高举着手:“算我一个!”
林黛玉斜睨她:“你?不跟我住?”
雪雁咂嘴道:“姑娘定然与侯爷同住,横竖都一样嘛。”
黛玉气得翻了个白眼,却无可反驳——她确要与岳山同住,夜里也便宜。至于旁人,她自有打算。
从前挤在一处,总有人暗行不轨。如今换了阔朗宅院,若再同住,岂非白搬?
“旧日同住是迫于府邸狭小。现下空屋众多,若仍挤作一处,别处岂不荒芜?宅院需得人气养护,久无人居便成废园。这样,除云妹妹外,咱们抓阄定住处。各院相距不远,走动也便,如何?”
众人皆无异议。
黛玉按贾芸所给图纸,将内院近主院的五处院落编号,主院标作一号,以示公允。
秦可卿、薛宝钗、三春及邢岫烟参与抽签。黛玉原想将主院给看似纯良的邢岫烟,好多加照拂。
她将写好的字条揉乱捧出,朝邢岫烟暗眨左眼,示意取她指间那张。
邢岫烟却会错意,只当让自己这生客先选,随手拈了张便退开,急得黛玉暗自跺脚。
“我来!”秦可卿挤上前,黛玉忙将指缝字条捏得更紧。
“六号院?溪水对岸那座院子,与正院还隔着石桥呢?不行不行,林妹妹我要重抽。”
林黛玉抿唇忍笑,故作严肃地板着脸。
听见秦可卿的话,立刻攥紧字条背到身后,“既已说定抽签作数,岂能反悔?快让下一位来抽。”
薛宝钗、迎春、惜春依次抽完,各自分得东西北三面的院落。
探春深吸一口气上前,取走林黛玉指间最后一张字条。
展开前,她暗自祈祷:“千万别是一号,烟儿姐姐拿的才该是一号,我实在不愿与侯爷同住……”
待字条缓缓展开,探春瞬间僵在原地。
“一号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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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号院在何处?”
秦可卿拨开人群挤到探春身旁。
见她怔怔捏着字条,耳尖泛红,秦可卿歪头凑近:“抽到哪处了?这般魂不守舍的。”
“是……一号院。”
探春别过脸挤出苦笑。
“这般好事竟让你抽着了?若不愿,我同你换。”
探春倏然抬头,“当真?那这字条给你——”
二人正要交换,忽被林黛玉同时扣住手腕。
“抽签前立的规矩,岂容儿戏?”林黛玉眯眼轻笑,先将秦可卿的字条塞回她手心,又挽住探春道:“三妹妹初来,正该与我同住好熟悉府里事务。”
“白日里咱们还能结伴寻她们顽。”
探春迟疑道:“那……夜里呢?”
“夜里?”林黛玉挑眉,“自然宿在此处,有何不妥?”
见探春慌忙掩口摇头,林黛玉暗自生疑。这丫头今日总透着古怪,倒像是藏着心事。
“许是离府独居头一遭,又心气高,与岳大哥这般人物同住难免拘谨。”
她轻拍探春肩头宽慰:“日子久了便惯了。若有难处,随时来寻我。”
探春低头称是,心里却翻起浪来:“日久便惯?究竟要惯什么?林姐姐话里总留着三分余地……”
忽想起戏文里正室安抚新人的台词,顿时连脖颈都烧了起来。
“老爷送我们来侯府,本就有意让我们与安京侯结缘。可二姐姐和四妹妹性子沉闷,哪里想得到这些?只怕日后即便回去,也要被人赶出门去。”
“况且,荣国府哪比得上安京侯府?我又是庶出,她们虽是嫡女也不受宠,难道还能寻到更好的去处?”
“若得侯爷指点,或许我也能像宝姐姐那样,替他分忧?”
“等等,我怎么想到替他分忧了?我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?!”
“可林姐姐总邀我去她院里,我从未出过闺阁,这……该如何是好?”
探春心中思绪翻涌,身后的迎春和惜春悄悄指点,低声道:“二姐姐,三姐姐头上是不是冒烟了?”
“似乎……是有点,她怎么了?”
……
安顿好众人住处,林黛玉吩咐道:“龄官、蕊官,你们自去挑个喜欢的院子住下,其余人去府外取行李。今夜能收拾妥当最好,若来不及也不必勉强,小心些,别磕碰了,重物让婆子们搬进房。”
说罢,她又唤来紫鹃:“去把我们房里的行李取来,照旧日府里的样子布置。我先去清点库房,忙完再回来。”
紫鹃抬头问:“姑娘,外头杂事多,要我陪您去吗?”
林黛玉摇头,瞥了眼正看风景的雪雁,无奈道:“总不能把房里的事交给她吧?听我的,去忙吧。”
她刚迈步,忽被人挽住手臂:“林妹妹,我帮你吧。香菱和莺儿勤快,我房里除了些瓶罐,没什么要收拾的。”
“也好。”林黛玉点头,又问,“宝姐姐,令堂和兄长不是在京中吗?你不去见见?”
薛宝钗轻叹:“他们若知我入京,自会来寻,到时再说吧。”
林家与薛家不同,母女不和睦事林黛玉早已知晓,便不再多言。
未及安慰,薛宝钗的话便应验了。
一个小丫头匆匆跑来,行礼道:“姑娘,外头有人找薛姑娘,说是薛夫人和薛大爷。”
“这……”林黛玉看向薛宝钗。
薛宝钗神色平静,似早有所料,松开手笑道:“本想帮妹妹的忙,眼下却得去应付家事了。”
林黛玉关切道:“要不我陪你?”
薛宝钗摇头:“妹妹正忙,我帮不上忙已是过意不去,怎能再耽误你?打理侯府要紧,我的家事不值一提。”
林黛玉不便多言他人私事,只得依依道:“宝姐姐,那院子始终给你留着。若他们逼你做违心之事,不必隐忍,随时回来便是。”
薛宝钗嫣然一笑,如三月桃花初绽,眼波流转间握住黛玉的素手,“妹妹的话我都记着,咱们原是一辈子的好姐妹。”
望着薛宝钗独自远去的背影,林黛玉轻叹一声。
林家子嗣单薄,唯她一人无兄无弟,本是孤苦伶仃。而薛宝钗虽有兄长,却反成拖累。
“林姐姐,我陪你出门可好?”
黛玉回神,见是惜春立在身侧。
惜春在姐妹中年岁最小,比黛玉还年幼几岁,因出身之故性子孤僻,鲜少与人往来。此刻主动相陪,黛玉略感意外:“四妹妹若有要事,不必勉强。”
惜春摇头道:“并非勉强。横竖三姐姐要与你同住,她那院子自有她收拾,倒乐得往你这边来呢。”
黛玉回首,果不见探春踪影。
“既如此……也好。”
二人沿回廊徐行,惜春忽问:“林姐姐,咱们出去做什么?我能帮上什么?”
黛玉笑问:“你最拿手的是什么?”
惜春垂眸细想。
她素喜丹青,可每逢贵客临门,贾母总要她们姐妹当众献艺——迎春对弈,探春挥毫,而她则需即席作画。
如同笼中珍禽供人赏玩。
久而久之,画笔竟成了枷锁。
画本为寄情,岂是娱人之物?
至少惜春这般认定,故心生抗拒。
此刻被问及所长,竟无言以对,半晌才道:“我……会些写真山水。”
黛玉赞道:“小小年纪有此造诣,实属难得。我亦好此道,来日得闲,咱们共绘园中景致——后花园亭台水榭,可入画者多矣。”
惜春眼眸倏亮,连连点头:“都听姐姐的。只是今日究竟要做什么?”
黛玉莞尔:“去府库清点账目。岳大哥蒙赐的银钱皆封存其中,可南下置宅所费不赀,须得筹划长久进项,总不能坐吃山空。”
“此番既接手,总要理个明白。”
惜春抬眸轻问:“府库之事,向来都是林姐姐在打理么?”
林黛玉略一沉吟:“自迁入旧邸,岳大哥便将钥匙交予我管了。”
惜春面露讶色,唇瓣微启又止。
林黛玉侧首:“妹妹可是有话要说?”
惜春怔然道:“此乃当家主母之责,姐姐既掌府库,怎还未与侯爷成婚?”
林黛玉脚步一顿,眸中泛起涟漪:“竟有这般讲究?可林家……”
忆及母亲早逝无人教导,心尖蓦然一颤。
纤指绕弄青丝,声若蚊呐:“我尚未及笄,谈婚论嫁未免过早……”
惜春又道:“外姓女子执掌府库终是不妥。荣国府里,二太太也是熬了多年才碰账册,大太太至今都未沾手呢。”
林黛玉耳尖微热,细想确是此理。
转念思及自己经年主事,阖府仆从皆听号令——在众人眼中,她岂非早是岳家妇?
穿过垂花门时,少女颊染烟霞,低垂螓首,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府中下人。
恰见倪二疾步迎来,躬身道:“夫人,各物皆已备齐,专候您清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