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贾家大姑娘封了贤德妃,倒是件蹊跷事。听闻陛下与皇后情深义重,膝下亦有皇子,为何还要纳妃扩充后宫?着实反常。”
“即便真要封妃,我也不信贾家大姑娘能在后宫立足,更遑论与皇后分权。何况如今国库空虚,贾家却如此铺张奢靡,岂非更惹隆佑帝不悦?实在想不通贾家当家人在盘算什么。”
抬眼望向窗内端坐的林黛玉,薛宝钗忽而一惊:“二太太莫非想借拉拢林妹妹,让侯爷扶持贾家,好叫大姑娘在宫中与皇后抗衡?”
“未免太过天真。贾家无人入仕,竟连官场之事也这般轻率?”
沉吟片刻,薛宝钗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。王夫人此举用意难测,关键还看安京侯府如何应对,林妹妹作何打算。
扫视一圈身旁的丫鬟,薛宝钗开口道:“屋里不知要说到几时,我们总不能干等着。”
“贾家几位姐妹住在后罩房,离此不远。我曾来过,带你们去坐坐如何?”
说罢,她又点名道:“紫鹃、晴雯,你们原是荣国府的人。我们不便随意走动,你们倒无妨,去见见旧相识吧,往后怕是难有机会了。”
紫鹃与晴雯低头应道:“是。”
见莺儿也是一脸跃跃欲试,薛宝钗心下了然。这丫头定是嫌屋里闷得慌,如今有香菱等人作陪,她便想溜去园子里瞧瞧别处的丫鬟如何过活。
薛宝钗无奈道:“你们带上莺儿一同去吧,若有事,让她回来传话。”
莺儿喜笑颜开,挽住紫鹃和晴雯的手:“姑娘,那我们先行一步啦?”
道别后,三人很快消失在廊下。
……
荣庆堂后,花园之前,有一处极狭小的院落。
此处原是堆放杂物的仓房,后来来了两位修行的师傅,因佛法精深、容貌出众,深得贾母欢心,便被安置于此。
贾母白日爱热闹,夜间却喜清净。
小院紧邻后花园,人迹罕至,正好供两位修行人静修。
然而今日,这佛庵却难得喧闹起来。
后花园的围墙外传来阵阵斧凿声,扰得人心烦意乱。
更恼人的是门外有个少年正使劲拍打着铜环。
妙玉师父,妙玉师父, 有几卷佛经想请您指点。
见宝玉在门前叫个不停,跟在后面的袭人急得直搓手。
上次晴雯没拦住宝玉,被赶出府去生死未卜。这回要是再出什么差错,自己怕是也要吃不了兜着走。
庵里始终没有回应,袭人忍不住劝道:二爷,师傅可能歇下了。佛经的事改日再问也不迟,横竖老爷又没让您读这些。
宝玉不但不领情,反倒数落起来:你真是个俗人!四书五经都是酸腐文章,这佛经里才有真道理。
再说外头这么吵,妙玉师父哪能安睡?定是那些工匠的声响盖过了我的声音。
说罢更用力地拍起门来。
袭人在心里直叹气。
宝玉何时真心喜欢过佛经?从前王夫人罚他抄经时,他恨不得把经书都撕了。如今这般殷勤,还不是因为妙玉生得标致。
自从这位师傅进府,就把府里姑娘都比下去了。那一袭海青衣衬得她超凡脱俗,把宝玉的魂都勾了去。
妙玉碍于情面偶尔应付几句,倒让宝玉越发得寸进尺,来得比去姐妹们那儿还勤。
见宝玉闹得不像话,袭人只得搬出王夫人来吓唬他。谁知宝玉满不在乎:姐妹们整天念叨岳山那个武夫,听得人耳朵起茧子。还是和妙玉师父论佛痛快。
要我说,她们迟早要变成死鱼眼。妙玉师父可比林妹妹、宝姐姐还标致。对了,她那位姊妹也是绝色,正好让她们两两比试比试。
王夫人也压不住宝玉,袭人实在无计可施。
叹息间,一名粗使丫鬟走来,袭人认出是王夫人院里的,神色一紧,忙问:“太太有何吩咐?”
丫鬟点头,瞥了眼仍在闹腾的宝玉,道:“太太说,安京侯今日抵京,林姑娘、薛姑娘等正在正院说话。请姐姐看好宝二爷,让他在房里安分待着,别又冲撞了姊妹们。”
上回宝玉因擅闯内宅挨了重罚,趴了三个月才下床。袭人一听,心头更紧:“安京侯到京了?”
另一边,
佛庵庭院中,
老尼姑倚在藤椅上休憩,妙玉在一旁斟茶打扇。二人未去禅堂,只在院中闲歇。
老尼姑眯眼道:“你如今伺候人倒比从前伶俐,那股傲气也淡了。”
妙玉指尖一颤,茶壶偏斜,水洒了满桌。这是旧年蠲的雨水,从蟠香寺带来,所剩无几,她不由心疼。
老尼姑不悦:“两句闲话就慌了神,哪像修行之人?”
妙玉低眉:“师傅教训得是。 日日随侍,自然熟稔些。”
忽听叩门声杂乱,老尼姑甩了甩拂尘:“听听那痴儿! 子弟尽是这般纨绔做派。若非贾家两位夫人照拂,为师宁可回山里清修。”
妙玉轻叹:“师傅的病需药调养,离不得接济。”
老尼姑默然。妙玉的孝心她明白,可瞧她僧不僧、俗不俗的模样,终究矛盾。
语气稍缓,老尼姑道:“今日又躲着他?明 照样来闹。”
妙玉蹙眉。她来此是为清修,或助贾家祭祀,或与王夫人、贾母论经,岂愿与宝玉纠缠?幸而他尚有分寸,未敢逾矩。
“今日不见。明日我去寻二太太。”
老尼姑摇头:“亲娘尚且管不住,二太太能奈他何?若真有用,贾家也不至如此。”
妙玉抬眼:“此话怎讲?”
老尼姑淡淡道:“府上适婚的哥儿无人说亲,也未纳妾。寻常人家罢了,可贾家一门双公,显是败落了。再说你这般品貌,只怕二太太和老太太早存了心思,要将你塞进哪个院里当妾呢。”
妙玉愕然,瞳孔骤然一缩。
她踉跄后退,口中不住低语:“怎会如此?这不可能……”
老尼姑神色淡然,只摇头叹道:“高门大户,皆是如此。”
妙玉眉头微蹙,显然并不认同。
忽然,外头传来一声惊呼:“安京侯到京了?”
“安京侯?!”
妙玉猛然转身,老尼姑还未回神,便见她已疾步至门前。
门闩落下,大门洞开,妙玉急切问道:“安京侯可曾入府?”
宝玉正欲拍门,却被袭人拦住,见门忽开,先是一喜,待听清妙玉之言,如坠冰窟,浑身发颤,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颈间五彩绳。
妙玉抓住袭人双肩,连声追问:“他是否来了府上?为何不答?”
袭人望了望失魂的宝玉,又看了看妙玉,终是无言以对……
……
“紫鹃,晴雯,荣国府可有什么景致好的地方?上回随姑娘来,未曾细看。安京侯府与这儿,哪处更胜一筹?”
紫鹃温声答道:“荣国府的园子极大,堪比沧浪园,只是少了片大湖。可惜如今正在修缮,进不得。”
晴雯冷哼一声:“这还用比?自然是安京侯府好。在这儿,稍不留神踏错一步,便要遭人盘问责难。”
“府里尽是些势利眼。西府的瞧不上东府,二房的轻贱大房。”
“我得势时,人人巴结;失势后,便如野狗般被拖来拽去,半分情面不留。”
“那日我被丢出门外,哭瞎了眼,头破血流,也无人过问。”
“若非林姑娘心善,我早寻了短见。”
莺儿听得心惊,连连眨眼:“竟这般可怕?”
正说着,忽见方才在二门迎客的一群贾府丫鬟,满面堆笑地朝这边走来……
紫鹃与晴雯昔日在贾府皆非寻常丫鬟,府中仆役多半识得二人。
紫鹃原是贾母房里的二等丫鬟,因黛玉初至荣国府,贾母嫌雪雁年幼,恐照料不周,遂将她拨给黛玉。后来连卖身契也一并赐下,她便死心塌地追随黛玉。
晴雯的遭遇却远不如紫鹃体面。
那日宝玉在内帷闹出祸事,众女眷散去后,贾府丫鬟围作一圈,皆目睹了晴雯的惨状——唇边血迹未干,面色惨白,被几个粗使婆子押着,膝头裤子早已磨破。
最终贾母、赖嬷嬷俱未替她求情,她被弃于府门之外。
其实晴雯本无大过。
宝玉若发起狂来,纵是贾政在场也未必拦得住,何况王夫人、贾母?晴雯又能如何?
她因宝玉之故受罚,却无人替她求情,宝玉更是缩在一旁,不敢作声。
众丫鬟皆以为晴雯下场凄凉,或被卖入 ,或冻毙街头。
谁知她竟辗转入了安京侯府,反倒因祸得福。
今日再见,她气色极佳,本就出众的容貌更显娇艳,明眸流转,眉宇间甚至比在荣国府时更添几分傲气,周身气场仿佛肉眼可见。
贾家一众丫鬟迎上前来,有贾母身边的琥珀、琉璃,邢夫人身旁的绣鸾,王夫人跟前的金钏、玉钏,以及仍在宝玉房中伺候的麝月、媚人。
这些丫鬟虽也容貌姣好,却少了几分精气神,行走时微微躬身,与紫鹃和晴雯的神态截然不同。
众人紧盯着她二人,眼中满是艳羡,待走近凉亭避开旁人,才低声闲谈起来。
“没想到还能见到你,可叫我们放心了。待会儿花姐姐过来,定要让她好好瞧瞧你。”
麝月拉着晴雯的手臂,亲热寒暄,晴雯却略觉不适。
昔日她在房中与众人关系不睦,性子急躁,言辞尖刻,自然不得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