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爷敲响铜锣:扬州总商竞会至此落幕,诸位若不尽兴,可移步楼上游玩,再会。
人群渐散,崔影走到岳山和林如海身旁,搀扶病弱的林如海起身,笑道:今日之事已定,鲍家一案也可结案了。
不出月余,此案便能了结,总算卸下重担。
岳山微笑颔首:崔大人功不可没。
林如海亦附和:此次大会,全赖崔大人之力,当居首功。
两位大人过誉了,我送送你们。
三人寒暄几句,相继离开琼华阁。
阁外廊檐转角,一道身影隐于暗处。方才台上锋芒毕露的女子眼眶微红,轻咬朱唇,低声唤道:侯爷,我想不通……等等我,好吗?
林如海面色稍显红润,挣脱岳山的搀扶,意味深长地瞥向薛宝钗,眼中闪过一丝讥诮。
岳山心下了然,暗想:“这 鬼招惹了诸多姑娘,如今又惹哭一个,看他如何收场!”
他无奈摇头:“兄长先去,若有变故,可令赵颢、柳湘莲调沧州军封城。”
林如海颔首登轿离去。岳山转身步入廊下,与薛宝钗并肩而行。
夜色沉沉,琼华阁畔的瘦西湖泛着粼粼波光。凉风拂面,木桥吱呀作响。薛宝钗低垂着头,泪珠无声滑落。
她素来坚韧,纵使母亲胡闹、兄长无能,也未曾落泪。可今日所受委屈,终是让她难以自持。
凉亭中,岳山驻足叹息:“我确有隐瞒,但……”
话音未落,薛宝钗的泪水已簌簌而下。她妆容微花,梨花带雨的模样令岳山心生愧疚。
他迟疑片刻,终是扶住她的双肩,轻声道:“此事另有隐情,并非我与林大人有意欺你。”
薛宝钗抬眸哽咽:“侯爷请讲。”
岳山为她拭去泪痕,温声道:“你方才在台上的表现远超预期。退场时那封信笺的设计,更是点睛之笔。”
“我知信是伪造,但崔知府不明就里,加之你提及漕运,他不得不信。这一幕,唯你才能完成。”
见她神色稍缓,岳山继续道:“你并非棋子,我们真正的目标是幕后之人,而非总商之位。”
“若鲍家无辜,其位不可动摇。唯有制造冤案者,才是我们布局之因。未告知你最终安排,是怕你知晓后难以自然应对,露出破绽。”
“他们素来警觉,崔影更是官场老手,绝非沧州那些庸碌之辈可比。”
“此刻林大人想必已率盐兵围了知府衙门,此案已定,你的功劳无人能抹。”
“我更不会……”
岳山话音落下,薛宝钗的啜泣声再度响起。
她倾身扑入岳山怀中,泪水浸透他的衣衫,仿佛要将满腹委屈尽数倾泻。
岳山轻叹,手掌缓缓抚过她的背脊,低声道:“委屈你了,是我的过错。你的心思,我并非不知,待我好的人,我必不会亏待……”
薛宝钗靠在他肩头,哽咽道:“侯爷可知,当我听闻裴记坊胜出时,是何等心境?”
“只觉天旋地暗,眼前一片昏黑。我惶恐不安……我与侯爷之间,从来只是利益交换,我明白,可我不愿如此。因这利益维系的前提,是我须得有足够的价值。”
“这般太累……我竭力让薛家稳固,只为对侯爷有用。可若有朝一日,薛家于侯爷无足轻重,我便再无缘留在侯爷身侧。”
“到那时,我连路边的石子都不如……不必侯爷抬脚,我便得自行滚开。”
“我不愿如此。”
“侯爷……”
岳容任由她宣泄情绪,将她轻轻环住,低应一声:“我在。”
薛宝钗仰起脸,泪光在月色下莹然生辉。
“妾身心悦于你,侯爷可知?”
“我知。”
夜风拂过沉寂,二人相偎无言。
……
知府衙门内,崔影已褪下官袍,于铜盆中净手,湿巾拭过额角,缓缓舒了口气。
屏风外,方才台上的儒生正襟危坐,拳抵膝头,面色隐现焦灼。
“唤你来,是要警醒你们。莫以为得了总商之位便可高枕无忧。若不顾分寸,急不可耐地露出马脚,徒惹祸端。”
“区区茶商,竟能洞悉你等隐秘,你们可曾料到?”
儒生战战兢兢道:“确未料到,多亏大人周全。”
崔影负手踱步,忽而叹息:“本官亦未料到,此茶商竟有如此手段。”
他蓦然驻足,沉声问道:“此前送往府衙的信函,可有遗失?”
儒生慌忙摇头:“此等要事,岂敢有失。”
崔影目光锐利:“再仔细想想,是否曾有未寄出的信函,后来不翼而飞?”
见崔影神色凝重,儒生冷汗涔涔,苦思良久方嗫嚅道:“据我所知并无……但不敢断言。请大人宽限,容我传信查证。”
崔影面色阴沉,猛然起身甩袖,怒斥道:“方才才交代过要事,转眼就忘,你当这是儿戏不成?”
儒生慌忙站起,低头连连告罪:“小人该死,小人该死!”
“该死?”
这二字仿佛触了崔影逆鳞,他骤然转身,一字一顿狠声道:“若出了纰漏,不仅你死我亡,所有人都得陪葬!”
儒生浑身战栗,如坐针毡,不敢吭声。
崔影发泄过后,气息渐稳,重新坐回案前,细细回想方才议事细节。
“这茶坊能精准报出金湖镇船只的吃水深度,必与漕运衙门关系密切。茶叶多走漕运,倒也合理。”
“只是这山记茶坊的底细尚未摸清,一时无从下手。”
“还有那假盐案被揭发后,竟被安京侯出面压了下来。”
“那盐引是我从盐院照磨所随意抽取的,怎会漏了上任细节?莫非……”
突然,崔影似是想通关键,脊背一凉,额头渗出冷汗。
他猛然噤声,呆坐案后,连儒生都被吓了一跳。
余光瞥去,只见崔影面色渐渐惨白,瞳孔骤缩。
“知府,怎么了?”
话音未落,外面骤然喧哗。
一小吏急拍门喊道:“大人!不好了!林大人率盐兵围了府衙,要您立刻出去!”
“什么?”
儒生惊恐万分,却见崔影身子缓缓从椅上滑落,跌坐在地却浑然不觉,双目发直,僵如木石。
“大人!大人!外面出事了!大人?!”
这突发状况远超儒生应对之能,他慌忙上前搀扶,却怎么也拉不起崔影。
崔影只觉天旋地转,眼前重影叠叠,耳边嗡嗡作响。
儒生急得几乎落泪,连连挥手呼喊,直到给他灌了几口水,崔影才略清醒些。
“大人,快拿个主意啊!若此刻露了破绽,我等皆要丧命!”
崔影大口喘息道:“不错……先扶我更衣。”
不多时,门外传来喧嚷——
“林大人不可擅闯!崔大人尚未出迎!”
“哎哟!林大人怎可动手打人!”
“林探花竟掌掴衙役,成何体统!”
林如海中气十足的喝声传来:“滚开!再拦连你一并拿下!”
“砰”的一声,林如海踹门而入,正见儒生搀着官袍齐整的崔影从屏风后含笑走出。
“哟,林大人深夜来访,有失远迎。您染了风寒,怎不在府中静养?”
林如海眉头微蹙,避开崔影的问话反问道:崔大人府上为何深夜仍有外人?
崔影从容落座,慢条斯理道:林大人原是为此事而来。新任总商刚定,本是扬州本地商贾,下官自然要多加提点。
金湖镇生意遍及官民两途,与官府素有往来。原想避嫌不选他们承办盐务,偏生岳侯爷与林大人选中,只得勉为其难。
他边说边为林如海斟茶推盏。一旁儒生连连作揖,满脸谄媚。
崔影话锋忽转:林大人病愈后气色甚佳,莫非先前病况另有隐情?见林如海沉默以对,又笑着转圜:玩笑之言,大人勿怪。病来病去,岂是人力能料?
岳山排众而入,见崔影端坐堂上,冷笑道:兄长且去拿人,这等口舌之争交予我便是。
林如海点头:已派人去了。
侯爷有何指教?崔影面不改色。
岳山解下御剑拍案而坐,鎏金剑身在烛火下熠熠生辉,屋外官吏纷纷跪伏。儒生后背汗透衣袍,崔影仍强作镇定:侯爷但问无妨。
金湖镇的买卖,崔大人占几成?岳山挑眉。
崔影强忍怒意:下官分文不取,侯爷一问便知。
岳山忽看向儒生:如此说来,构陷鲍家、伪造盐引、盗卖官盐,再以夹层船私运江南——皆是尔等所为?
“这生意,怕是已敛财百万两白银了吧?如今急着洗白,便想谋个总商的名头,好将那些银子光明正大地摆上台面。”
“打算给朝中哪位贵人捐输,好把账做平?”
儒生喉头滚动,岳山不仅将他们的谋划揭了个底朝天,连他们后续的打算也猜得分毫不差,怎能不叫他心惊胆战?
他强压下胸中翻涌的骇浪,干笑两声:“侯爷说笑了。”
“说笑?”岳山冷笑,“好,那便再聊聊金湖镇那桩抛尸案。”
“崔大人,你命衙役害死那衡阳农妇,绝非偶然吧?她儿子从扬州乡试归来,途中撞破金湖镇私盐贩运,被灭口抛尸。”
“那日阴雨连绵,尸首难以销毁,只得暂弃矿坑,待日后处理。”
“几日后上山,却因尸身异响,疑为冤魂索命,不敢靠近,只得草草掩埋。山脚龙岗村便传出触怒山神的流言,令村民不敢轻易上山,以免发现 ?”
“待尸骨化尽,自然死无对证,是吧?”
“好一招瞒天过海!本侯倒觉得,这世上最可怕的,从来不是鬼神,而是人心!”
岳山目光如刀,直刺崔影。
崔影面色微僵,伸手欲端茶盏稳住心神。
岳山却一指按住茶盏,淡淡道:“崔大人,这茶就别喝了。若里头有毒,你暴毙于此,本侯还怎么钓你背后的大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