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黛玉浅笑盈盈:“女儿不过空谈,具体施行还需父亲定夺。”
林如海摇头失笑:“罢了,莫再学那奉承话。天色已晚,快去歇息吧。”
险些被女儿用方才对付薛宝钗的恭维话反将一军,他遣退二人,独自筹谋起来。
林黛玉与薛宝钗行礼告退,并肩离去。
刚出房门,便见白、周二姨娘早已候在廊下,见她们出来,立刻含笑迎上。
“姑娘,宝姑娘,事情可商议妥当了?”
二人款款而来,衣袂生香,妆容精致,竟似特意装扮过。
夜深无客,姨娘们却盛装以待,令林黛玉略显诧异。
薛宝钗低头不语,由林黛玉应对。
“已商议妥当,姨娘们快去伺候父亲吧。”
“好,好。”
两位姨娘如获赦令,笑逐颜开地进了屋。
林黛玉怔怔望着闭合的门扉,轻声道:“莫非……姨娘们近来有喜事?”
她向薛宝钗投去询问的目光。
薛宝钗挽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快走吧,指不定何时你便要多位弟妹了。”
林黛玉霎时面染红霞,恍然道:“竟是这般缘故?”
……
与林黛玉分别后,薛宝钗由林家丫鬟引路,独自返回客院。
薛宝钗缓步前行,脑海中仍在梳理方才堂上接收的诸多信息。
薛家眼下需办妥几桩要事:首要的是整顿账目,备好一个合规且不易引人注目的身份,以便参与即将到来的竞拍。其次,她需依据线索在最后引出幕后之人,这要求她具备出色的临场应变与缜密言辞。
明面上,薛家意在争夺盐商总商之位,因而她必须精通自盐田高灶至煮盐、仓储、运输乃至分销的全套流程。此外,律法亦不可疏漏,以免言语间授人以柄。
“这段时日倒是有得忙了。”她暗忖,“《两淮盐法志》需再温习一番,若能亲赴盐田实地察看,更为妥当。”
“看来还得寻机与林御史商议,请他行个方便。”
薛宝钗轻揉手心,穿过环廊,回到房前。
“薛姑娘,奴婢就送到这儿了。”丫鬟行礼道。
“有劳妹妹。”她习惯性地赏了丫鬟几枚铜板,见对方欢喜离去,才转身欲入房门。
抬脚之际,她忽又顿住。
因岳山外出,香菱并未独居僻院,而是安置在此处偏房。四下无人时,秦可卿今早的调侃之语再度浮上心头,薛宝钗耳根微热。
“可卿姐姐真是狐媚子托生的,专会戏弄人。”她轻啐一口,“平白污我清白,她倒不嫌害臊。”
话虽如此,她心知秦可卿不过图个乐子。
犹记苏州沧浪园中,她 灶房的情景被秦可卿撞破,对方非但不恼,反叫她羞赧难当,此后竟成梦魇,屡屡惊扰。
薛宝钗定了定神,想去向香菱求证此事。
刚挪步,又踌躇不前——当面询问实在难为情。思来想去,她终究退缩,只觉面颊愈发滚烫,忍不住轻咳几声。
莺儿闻声赶来,见薛宝钗双颊绯红,忙扶她入内歇息,端茶备药,翻找冷香丸时疑惑道:“姑娘的热症怎又犯了?自沧州得侯爷开解后,许久未这般严重了。可要请郎中瞧瞧?”
服下药丸,薛宝钗面色渐缓:“不必, 病了,郎中向来束手无策。”
莺儿坐下为她捶腿,回忆道:“侯爷曾说,姑娘是心结未解,才致热症缠绵。若能放下执念,自会好转。”她歪头追问,“莫非今日又有何事触动心结?姑娘在正堂上可曾听闻什么?”
薛宝钗细品莺儿之言,心中暗自思量。
不想则已,深思之下,薛宝钗猛然察觉,自己从前只求富贵权势,如今却愈发执着于与房中之人争宠。
尤其上元节后,晨起见了香菱与秦可卿,反被秦可卿气了一回,心中竟生出几分妒意,不禁自问:何时自己方能膝下承欢?
这般念头令她后怕不已,身子亦微微发颤。
“姑娘怎么了?可是又冷了?”莺儿正欲取毯子来,却被薛宝钗拦住:“不必,无碍,扶我歇下吧,睡一觉便好了。”
她扶额拭汗,坐于床边稍缓心神,忽又摇头:“不成,还有正事。莺儿,去研墨,我要传信给丰字号。”
莺儿狐疑地瞧着薛宝钗,见她面色忽红忽白,言行亦不似平日沉稳,心中暗忖:“姑娘今日怎如此慌乱?莫非有何隐情?日后须得更仔细些……”
……
“紫鹃,你在瞧什么?”
林黛玉绕至紫鹃身后,见她慌忙将一册书藏于背后,四下张望,见无人方讪讪一笑:“不过闲来读书罢了。”
林黛玉眸中疑色未消,紫鹃神情紧张,岂能瞒她?
罥烟眉轻蹙,她嗔道:“又有事瞒我?何书需这般遮掩?”
“这……我……”紫鹃支吾半晌,终是闭眼将那册书递出,羞赧道:“姑娘若看了长针眼,可莫怪我。”
林黛玉接过一抖,见扉页篆书“活色”二字,当即掷地,面颊绯红:“紫鹃姐姐,你……怎看这般不正经的东西?”
紫鹃拾起书册,垂首嗫嚅:“姑娘不知我的难处……”
林黛玉愕然:“你还有难处?莫非是我的不是?”
紫鹃连连摆手:“非也,我是说……”
“快说,休要吞吐。”
紫鹃无奈,只得坦言:“自那夜在京城蒙老爷恩宠,我便再难放下。”
紫鹃忙接话道:“多亏姑娘待我如亲姐妹,不然我还在荣国府受苦呢。”
黛玉含笑点头,拉着紫鹃到茶案旁坐下,听她倾诉心事。
后来老爷房里添了许多姑娘,尤其可卿姐姐,肌肤胜雪,身段窈窕,我样样都比不上。
更别说可卿姐姐放得开……实话说,我在床笫之间只会由着老爷摆布。
许是太过木讷,容貌又不及可卿姐姐和香菱妹妹,昨夜才会……
住口!
黛玉急急打断这番露骨之言,听得耳根发烫。她真想问问,这院里何时竟以谈论房事为常了?
细想紫鹃处境,确实进退维谷。可这等事,连聪慧如黛玉也无计可施——她尚是闺阁女儿,如何能给建议?
即便将来懂了,也不能教人争宠啊。
黛玉抿茶压下一肚子话,轻抚发烫的脸颊:紫鹃姐姐,人生岂止这一件事?明明还有……
紫鹃索性直言:姑娘站着不动,老爷自会凑上来。我们却要拼命争个侍寝机会呢。
噗——
黛玉一口茶喷了出来,呛得连连咳嗽。紫鹃忙替她拭净唇角。
胡说什么!黛玉瞪圆眼睛,岳大哥何时……
紫鹃暗道迟早的事,嘴上却改口:只是比方,姑娘别恼。
黛玉连啐几口,定是你们闲书看多了,又跟着雪雁胡吃海塞,才生出这些念头。不如静静心。
再说岳大哥对你们都一视同仁,别弄巧成拙才好。
这话倒实在。除黛玉外,岳山确实不曾偏宠谁。
紫鹃叹着气摆饭桌时,雪雁晴雯提着食盒回来了。黛玉起身,不自觉地揉了揉后腰——紫鹃虽是说笑,昨夜画舫中岳山将她压倒在锦褥上,灼热手掌游走腰间的画面,却让她的脸霎时红透。
林黛玉脸颊微红,轻声唤道:“晴雯,你来一下,我有话问你。
晴雯眨了眨眼睛,有些意外,姑娘叫我?
嗯,快过来。
紫鹃无意间的一句话,勾起了林黛玉上元节瘦西湖画舫上的回忆。
自那日后,她心中隐隐不安,便特意叫了晴雯出来询问。
被点名的晴雯却是一头雾水。
在这院子里,紫鹃是贴身大丫鬟,雪雁虽常管灶上的事,却也与林黛玉最亲近。而她只是个二等丫鬟,平日做些洒扫、浣衣的活计,极少近身伺候。
此刻正值用膳时分,紫鹃和雪雁都在屋内,姑娘却独独唤她出来,晴雯不由得忐忑起来。
姑娘要问什么?
走到游廊深处,见林黛玉倚着廊柱似在避人,晴雯福了福身才上前。
林黛玉握住她的手,认真道:晴雯姐姐,我有件事求你,你可一定要答应。
晴雯慌忙应道:姑娘尽管吩咐,奴婢定当尽力。
林黛玉耳尖泛红,低声道:我想请姐姐帮我绣几件新的......
晴雯诧异:姑娘的衣裳向来是紫鹃打理,怎的突然要做新的?可是有什么缘故?
林黛玉揪着衣角,支吾道:如今我的衣裳不是绣着莲花就是梅花,实在太过稚气。我怕万一哪天......
说着不自觉地抚了抚衣领。昨夜那件宽松的裙子险些滑落,若叫岳大哥瞧见里头还穿着孩童般的衣裳,岂不羞人。
晴雯似懂非懂,劝道:奴婢觉得姑娘现在这样就很好,老爷想必不会在意这些。况且姑娘年纪尚小,不必急着......
自然不是奴婢推脱。若姑娘真要换花样,我今晚就用新得的骨针给您做几件轻薄的。
林黛玉闻言一怔。
细想之下,倒觉得晴雯说得在理,是自己多虑了。平日处事伶俐,可一牵扯到岳大哥,总叫她方寸大乱。
既已说开,林黛玉顺势道:你说得对,我这是被紫鹃那丫头带偏了。
转而拉着晴雯的手笑道:方才的话就当没说过罢。听说你正忙着给岳大哥做春衫,我就不耽搁你了。
林黛玉叮嘱道:“你且多留心屋里。近来房中总有些歪风邪气,尽是些不堪入耳的言语,实在有伤风化。若传扬出去,岂不坏了岳大哥的名声?”
说罢,她心头一松,步履轻快地回房用膳去了。
晴雯跟在后面,暗自嘀咕:“这屋里的风气……不一直如此吗?姑娘是要我盯着她们?这差事可不好办……”
……
次日,扬州府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