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黛玉从袖中取出手帕,轻轻为岳山拭去嘴角的痕迹,略带嗔怪地瞥了一眼上座的林如海,道:“爹爹,您这话从何说起?安京侯府自然崇尚节俭。”
“岳大哥的差事不比盐院,进项有限,平日节俭些有何奇怪?”
岳山连忙按住林黛玉的手,递了个求饶的眼神,随即向林如海解释道:“我出身行伍,食量颇大,房中又多是些小丫头,常吃她们剩下的饭菜,实在不足为奇。”
林如海眉头紧锁,被女儿这番胳膊肘往外拐的言行气得头疼。
盐院怎么了?盐院就进项丰厚了?他在此位上如履薄冰,林家向来节俭,房中陈设简朴,方能四世列侯而不倒。
他胸中郁结,却又无可奈何,只得沉住气,将酒坛中最后的酒一饮而尽,吩咐丫鬟:“再取一坛烈酒来,今日我与贤弟不醉不归。”
……
酒至半酣,
小戏班演罢曲目,两位姨娘兴致未尽,又加了几折,宴席方近尾声。
林如海已醉得难以自持,需人搀扶方能起身。岳山却因体魄强健,仍神色如常。
“贤弟,今日为兄畅快至极,许久未如此尽兴。若玉儿规规矩矩入席,不在你身旁用膳,为兄还能更痛快些。”
林黛玉跺脚嗔道:“爹爹喝多了尽说胡话,我先送岳大哥回去。两位姨娘,爹爹就交给你们了。”
林如海闻言酒意骤醒,厉声道:“不可!方才胡闹便罢了,如今夜深,你们岂能再独处?闺阁女子,岂可送人回房?想想你娘亲是如何教导你的!”
……
林府卧房内,林如海闭目 ,缓缓吐息。
两位姨娘侍立左右,为他更衣洗漱,换上一身干净内衫,扶他上榻歇息。
虽醉意朦胧,林如海仍心绪不宁,皱眉问道:“玉儿可回房了?”
周姨娘答道:“老爷拦下她后,王嬷嬷便带她回房了,此刻应已歇下。”
林如海长舒一口气。宴席上林黛玉的任性之举,令他担忧女儿会执意跟随岳山离去。幸而提及亡妻教诲,她才未再争辩。
“这丫头,丝毫不顾为父颜面,教我如何是好?”
白姨娘端走洗脚水,回屋时恰听见这话,便插嘴道:我常与丫鬟们闲谈,知道姑娘与侯爷亲近,全因侯爷平日处处体贴。
日子久了,自然情分深厚。姑娘在府里住时年纪尚小,如今自是更依恋侯爷。
若要改变这情形,绝非一朝一夕。老爷须得事事比侯爷更周到,待姑娘更尽心,之后再慢慢开导。
若总与姑娘争执,只怕反将她推得更远。
林如海微微颔首,岳山究竟做了什么,竟让玉儿这般性子也愿亲近?明 们去问问丫鬟,尤其雪雁。
她跟着玉儿最久,路上诸事都清楚,让她细说侯爷的好。
两位姨娘连忙应下。
林如海喘匀了气,却仍心神不宁,强撑着坐起身。姨娘们本要退下,见状又折返询问。
他揉着太阳穴道:取外衣来,不见玉儿安寝,我实在难安。
姨娘们相视无奈——夜深人静,姑娘自有嬷嬷照看,还能去哪?但拗不过他,只得伺候更衣。
想到姑娘将及笄,不宜再入闺房,她们欲言又止。林如海会意,只问一句话便回。
……
连廊尽头的小院竹影婆娑,石阶映月,正是黛玉居所。虽久未归,陈设如旧,只孩童用具皆换了檀木家具。
此刻她未就寝,反让可卿为其上妆,身上也换成了侯府丫鬟服饰。
月光透窗,黛玉急道:姐姐快些。
可卿专注描眉,莫急,画得不像便白费功夫了。素来不施粉黛的黛玉,今日妆容只为改头换面。
此刻躺在床榻上假扮她的,正是晴雯。
先前,秦可卿已在薛宝钗脸上练就了纯熟的易容之术,如今为林黛玉改妆,更是游刃有余。
不多时,秦可卿搁下眉笔,端详着镜中人道:“林妹妹如今与晴雯有九分相似。你二人眉眼本就相近,身量也都纤细,只是晴雯年长些,个子略高。”
“不过她躺在床上装作你的模样,若不凑近细看,任谁也难辨真假。”
“只是每日清晨,妹妹须早些回来换回身份,否则时日一长,难免露出破绽。”
林黛玉望着镜中陌生的面容,神色平静:“放心,我自有分寸。”
她起身理了理发间的簪子,走到床前对晴雯嘱咐道:“若有人问起,只管装睡。紫鹃会在外守着,不会让人进来。”
“明日王嬷嬷或许会来催起,但那时我已回来了。”
晴雯蹙眉道:“姑娘可千万记得早些回来,否则我实在难以应付。”
林黛玉轻拍她的手背:“安心,不会有事。”
她又唤来紫鹃与雪雁叮嘱一番,便与秦可卿提灯出了院子。
这院中除王嬷嬷外,其余丫鬟皆是自己人。林黛玉头一回觉得,人多倒也便利。若非众人协力,这出偷梁换柱的戏码绝难成事。
刚至院门,二人便撞见王嬷嬷迎面而来。林黛玉心头一紧,秦可卿立刻握住她的手腕,微微摇头。
林黛玉会意,低头不语,任由秦可卿应对。
秦可卿从容上前笑道:“嬷嬷这么晚还未歇息?”
灯火昏黄,王嬷嬷未觉异样,热络答道:“原要睡了,见姑娘房里亮着灯,怕是小丫头忘了熄烛。你们出来时,姑娘可睡下了?”
“已歇下了。”秦可卿笑道,“林姑娘舟车劳顿,沾枕便睡沉了。”
王嬷嬷闻言失笑:“睡了便好,我也安心了。”
“嬷嬷慢走。”秦可卿目送她离去,又听得王嬷嬷回头道:“夜里路黑,可要老身送你们一程?”
秦可卿与林黛玉连连摇头,秦可卿婉拒道:“夜深了,嬷嬷该好好休息才是。我们虽初到林府,白日已走过几趟,认得路,嬷嬷不必挂心。”
王嬷嬷眉头轻蹙,本想送不熟悉林府的秦可卿和她的丫鬟回住处,可见她们再三推辞,便知好意难成。
行至游廊岔路,王嬷嬷转身回房,秦可卿立刻拉起林黛玉的手快步离开。
出了院门,两人抚胸舒气。
秦可卿欣喜道:“林妹妹,咱们出来了。去老爷那儿的路你自己走,那边人少,不会有人察觉。”
“多我一个反倒不便。”
林黛玉点头应道:“好,有劳姐姐。”
秦可卿眼波流转,笑道:“咱们之间何必客气?不过妹妹可要记得答应我的事,让老爷带我逛园子。”
林黛玉爽快道:“自然,我从不失信。”
秦可卿欢快离去,林黛玉则摸索着朝岳山房间走去。
这时,院墙后闪出一道身影。
本该回房的王嬷嬷一路尾随至此,将二人对话听了个真切,顿时心惊。
“什么?姑娘出去了?那房里的是……”
她猛然醒悟,“定是那个眉眼像姑娘三分的丫头!姑娘扮作她的模样去见侯爷了。”
“这……这可怎么办?要不要禀告老爷?”
王嬷嬷心乱如麻,左右为难。
隐瞒不报是对主家不忠,可若上报,又坏了小夫妻的好事,更会得罪侯爷。
如今侯爷与姑娘婚事已定,她一个下人若多嘴生事,闹得满城风雨,不仅令姑娘蒙羞,还会搅得林府不宁。到那时,林府与安京侯府皆无她立足之地。
思量再三,王嬷嬷决定装作不知。
“回去歇着吧,这事我管不了。”
她暗自叹息,刚走两步,忽听有人唤道:“王嬷嬷?这么晚还未休息?”
王嬷嬷抬头,借着门口大红灯笼的光,认出是林如海,顿时心头一紧,慌忙行礼:“老爷见笑了,老奴见院门未关,特来查看。”
她熟练扯谎,偷瞄林如海神色,见老爷未起疑,稍松口气。
不料林如海接着问道:“正好,我有事问你。”
他顿了顿,试探道:“玉儿可歇下了?你见她入睡后,可曾再出门?”
王嬷嬷脑中天人交战,此刻脱口而出:“姑娘早已安睡,未曾出门。”
林如海见屋内烛火已熄,心中稍安,如此便好,夜深了,不便惊扰。若玉儿房中有何动静,务必及时告知。
这丫头愈发任性妄为,我实在忧心她在府中无法无天。
王嬷嬷暗自腹诽:老爷果真深知姑娘脾性,何止任性,简直胆大包天,当面就敢偷梁换柱。往后成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,老奴都不敢细想。面上却恭敬答道:老爷放心,老奴定会看顾好姑娘。
林如海得了承诺,略感宽慰,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扶栏离去。
王嬷嬷望着他萧索背影,低声叹息:老爷此刻心中郁结,待来日含饴弄孙,三代同堂,自会开怀……
——
岳山在宴席上如芒在背,回房时里衣已被冷汗浸透。他满腹心事却寻不到时机向林家父女剖白,每每未及开口,二人便已剑拔弩张,而自己竟成了火上浇油之人。
他头痛欲裂,草草洗漱后便躺下歇息。
香菱收拾完屋子,轻移莲步至榻边,软声问道:侯爷,可要奴婢伺候?
岳山见她粉面含春,沉吟道:既已跟了我,岂能让你独守空闺?上来罢。私下相处时,该唤我什么?
相……公。香菱声若蚊蚋,双颊绯红。
岳山温声道:你既真心待我,我必不负你。
忽闻门轴转动,有人径直闯入。香菱慌忙起身,只见个小丫头将琉璃灯往桌上一撂,利落地解着外裳,俨然熟门熟路。
晴雯?不,你是……林姑娘?
岳山惊得赤脚跳下床榻,趿拉着鞋冲到外间。
林黛玉就着岳山用剩的洗脸水净了面,真容乍现。碎发缀着水珠,拔簪后青丝倾泻,岳山心头狂跳——三分惊艳,七分惊惶。
林妹妹怎的来了?
怎的?我来不得?林黛玉扬眉,扰了你们好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