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姨娘喂他喝了口水,见他眉间郁色未消,小心问道:“妾身多嘴,老爷近日愁眉不展,可是遇着难处?”
林如海未搁书卷,淡淡道:“无甚特别,仍是盐院公务。”
“可是考成之事?”
周姨娘又道:“老爷往年从未出过差错,今年亦一切顺遂,何必如此忧心?”
白姨娘温声劝道:“老爷谨慎些总是好的。”
林如海放下书卷,蹙眉道:“实不相瞒,近日心绪不宁,夜卧难安,恐非吉兆。总觉祸事将近,却又说不出缘由,当真古怪。”
只要考成之事不出岔子,这个年总归能安稳度过。
两位姨娘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轻叹一声,商量着去厨房为林如海炖些补汤。
林如海是家中支柱,若他有个闪失,这座府邸怕是要倾覆了。
这时管家韩大来到檐下,轻叩门框:老爷,老奴有事禀报。
屋内传来林如海沉稳的声音:外面风大,进来说话。
两位姨娘立即端正坐姿,唤丫鬟收拾餐桌换上茶具。
林如海放下书卷,平静地看向进门的韩大:可是盐院出了什么事?
方才席间众人还议论林如海近日心神不宁,此刻韩大就来禀报。
这般巧合让两位姨娘紧张得手足无措。
林如海却神色如常,多年官场历练早已让他处变不惊。
韩大恭敬行礼,林家规矩严明,从他脸上看不出吉凶,众人心都悬了起来。
码头传来消息,安京侯与今晚就能到扬州。
两位姨娘先是一怔,随即相视而笑。
不仅能见到久别的林黛玉,还能一睹安京侯风采,两人不禁松了口气。
林如海却骤然变色,拍案而起,在厅中来回踱步,步伐山乱。
好啊!原来近日心神不宁是为这事!
他胸膛剧烈起伏:满城风言风语,让我颜面尽失!
宴席上人人都问安京侯近况,我如何知晓?
他们竟敢结伴回来,我倒要听听他们作何解释!
白姨娘和周姨娘连忙上前搀扶:老爷息怒,姑娘回来过年是喜事啊。
姑娘离家八载,老爷定比我们更思念她。
林如海稍缓,长叹道:玉儿远行是我之过。可岳山他...唉!
他颤抖着指向门口,又愤然放下,脸色愈发难看。
白姨娘劝道:姑娘名声既已如此,除了许配安京侯也别无他法。谁人不知姑娘在侯府长大,连扬州都不愿回?又有谁敢与安京侯府争人?
“且不说安京侯府如今如日中天,单是安京侯本人就深得姑娘欢心,这桩姻缘再合适不过了。”
“老爷这次倒是无心插柳……放眼京城,哪里还能寻到比安京侯更出众的男子?总比……总比荣国府那位宝二爷强上许多吧?”
白姨娘原是贾敏的陪嫁丫鬟,对荣国府内情了如指掌,此刻提起贾宝玉,果然让林如海神色一振。
林如海强压怒气,沉声道:“莫要再提旁人家的事,只说我们自家。”
“岳山如此负我,我待他如手足至交,他却将我给玉儿的银票据为己有,又唆使玉儿在信中向我索要钱财。”
“更屡次阻挠玉儿回扬州,甚至亲自南下,逼玉儿写下诀别信,向我 。”
“在陛下面前不知进了什么谗言,竟让陛下绕过我直接赐婚。”
“任职苏州仍不忘来信讥讽,我还得替他周旋。这还不够,竟又让玉儿来信讨要银两,说是为皇后娘娘准备贺礼。”
“这是哪门子礼节?皇后娘娘与玉儿有何干系?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,怎能直入后宫?尚未过门,倒摆起安京侯夫人的架子了,实在可恨!”
“林家的门风,已被她败坏殆尽。如今我走在街上,那些窃窃私语、掩口而笑之人,不都是在嘲笑我林家吗?”
句句掷地有声,两位姨娘无言以对。
一直静立堂下的韩大忍不住问道:“老爷,该如何接待安京侯和 ?”
林如海一挥衣袖:“不必理会!没有我的准许,我倒要看看谁敢开盐院的大门!”
“不让她吃个闭门羹,她怕是忘了自己姓什么!”
两位姨娘与韩大对视一眼,暗自叹息。
林如海出身四世列侯之家,本已式微的林家在他手中重振门楣,高中探花,何等荣耀?心中自有傲骨。
而岳山年少成名,傲气更盛。二人曾是惺惺相惜的挚友,如今利益相争,便如针尖对麦芒。
他们这些下人,实在插不上手。
众人尚未退下,又听林如海厉声喝道:“传我的话下去!”
“是……”
……
运河之上,
一艘悬挂“岳”字旗的官船平稳前行。
三千沧州军分乘小船护航,声势浩大。
运河上的船夫见“岳”字旗,皆知是安京侯的船,纷纷避让,航程比预计更为顺畅。
甲板上,林黛玉身披淡粉鹤氅,凭栏远眺。
微风拂面,鬓边碎发轻扬,几缕发丝掠过唇角。她纤指轻挽,将散发别至耳后,轻声自语:“头发又长了,这小发髻束不住了。若能簪发,倒省事许多。”
岳山静立一旁,目光始终追随着林黛玉的身影。
她望着两岸风光,他的视线却只落在她身上。
当朦胧的城墙轮廓映入眼帘时,林黛玉眼眸一亮,雀跃地踮起脚尖指向远方:“岳大哥,我们到了!”
“这么快?”岳山望着巍峨的城墙,心头掠过一丝不安。
林黛玉歪头看他:“听岳大哥的语气,倒像是舍不得下船呢?”
岳山摸了摸鼻子笑道:“船上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“哪里好了?”林黛玉蹙眉道,“舱房窄小,床榻又硬,夜里还泛潮气,浑身都不爽利。”
岳山眼底浮起笑意:“我倒觉得……甚好。”
每日清晨,她沐浴后的幽香总萦绕在身侧,即便只是静静并肩而坐,也令他心旷神怡。
林黛玉耳尖微红,轻哼道:“若不是床榻太小,我才不会……”话到一半却咬住唇瓣。
岳山含笑望着她羞恼的模样。
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,让二人愈发亲近。
当初说好仅此一次的相拥,如今已成夜夜重温的默契。虽借口床榻狭窄,实则彼此心照不宣。
或许因着即将回到林府,再难这般肆意亲近,林黛玉愈发黏着岳山,用膳同行,安寝同衾。
阔别多年的故乡风光让林黛玉心潮澎湃。漂泊的浮萍终见故土,更令她欣喜的是,此番有岳山相伴。她已暗自决定,要带他赏遍扬州盛景。
这盐商云集的繁华之地,较之苏州亦不遑多让。
“快靠岸了,岳大哥我们回舱收拾吧?”
岳山点头,眼底闪过一丝复杂。
该来的终究躲不过。
虽对林大人略有歉疚,但他确将黛玉照料得极好——瞧她现在活蹦乱跳的模样,哪还有当初弱柳扶风的病态?
这些时 恪守本分,从未逾矩,更不曾窥探父女书信。想来黛玉在家书中,必会提及他的种种好处。
更何况她还夺了沧浪园诗魁,为林家争光。扬州与苏州近在咫尺,这美名定已传遍乡里。
事事周全至此,林如海总该给几分薄面。即便提亲时偶有波折,最终必能如愿。
念及与故人重逢,岳山不禁好奇:经年未见,这位老友如今是何模样?
政绩卓着的他,即将调任京城,担任要职。
作为隆佑帝倚重的文臣,入主中书院指日可待。
这些,岳山心知肚明。
“姑娘回来啦。”
“姑娘好。”
“姑娘要更衣吗?我去取来。”
“姑娘尝尝这新沏的龙井,香气正浓呢。”
戏班的女孩子们日渐熟络,与众人亲近起来,很快融入了这个随性的小团体。
她们争相讨好林黛玉,倒把紫鹃、晴雯等大丫鬟挤到了一旁。
林黛玉含笑接过茶盏,被众人簇拥着回到船舱,少女们围坐她身旁,笑语盈盈。
“老爷怎么呆呆的,像香菱姐姐似的。”
林黛玉忍俊不禁:“我也不知缘故,许是临近扬州城的缘故吧。”
岳山神色一滞,辩解道:“扬州城又非龙潭虎穴,何至于叫我畏惧?”
众人嬉闹一阵,听闻即将靠岸,便匆匆回房收拾行装。
对她们而言,处处皆新鲜,总好过终日困在勾栏唱曲。
人散后,舱内只剩岳山与林黛玉二人。
上岸后,独处的机会必然寥寥——林如海绝不会容许二人同住,彼此心照不宣。
褪下鹤氅,林黛玉眸光如水,轻声道:“岳大哥,快靠岸了,可还有话要说?”
岳山一时心乱,不解其意。
他深知此刻肢体最能化解尴尬,遂将人揽入怀中:“千言万语难诉,唯愿紧拥林妹妹片刻,可好?”
林黛玉颊染绯红,怔忡间倚在他肩头,低低应了声。
纤手环住他的腰,却不及他力道十之一二。
良久,她细声道:“岳大哥,我又不逃,这般紧窒,教我透不过气了……”
岳山沉醉于她发间幽香,青丝拂面,几欲成瘾。
“……好。”
正欲松手,门轴忽响——
“老爷,林姑娘在否?浣好的衣裳送来了。”瑞珠捧着锦盘入内,乍见椅上相拥的二人与散落衣物,心头一跳,慌忙搁下衣物退至门外,“奴婢冒失……原想着快靠岸了,不料老爷此刻竟……”
林黛玉倏然弹起,抓起衣裳推她出门:“胡吣!你这丫头满脑子想些什么?”
“我定要让可儿姐姐缝了你的嘴!”
林黛玉羞红了脸,急得跺脚,“你进来怎么不敲门!”
瑞珠满脸窘迫,连连道歉,“是我冒失了……林姑娘恕罪。”
出了屋子,林黛玉将瑞珠逼至廊角,竖起一根手指,低声道:“我与岳大哥清清白白,你若敢乱嚼舌根,传到爹爹耳中,我定不饶你!”
瑞珠赔笑应承:“姑娘放心,我方才什么都没瞧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