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人点头道:“不必紧张,没什么大事。皇后娘娘命咱家给苏州的林姑娘送些物件,还有一封手信。”
“宫中不便再派宦官出京,免得惹人闲话,就交由你们转交。”
交代完毕,公公便告辞离去。倪二回过神来,还未及送上红封,宫辇已远去了。
门子问道:“倪管家,这差事派谁去送?”
倪二思忖片刻,既是给林姑娘的信物,最好派个丫鬟随行,亲手递交。府里合适的,只有他女儿倪妮和新来的晴雯。
晴雯虽是荣国府旧仆,但上次贾家送信后,她在府中安分守己,听闻她当场烧了信笺,倪二对此颇为赞许。
荣国府出身不算污点,林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紫鹃也是荣府来的。如此一想,晴雯倒是最佳人选。
倪二将晴雯和倪妮唤到二门外的倒座厅,说道:“晴雯姑娘,方才宫里有公公来,要给扬州的林姑娘送些礼品和一封信。我想着,还是有个姑娘跟船稳妥些。”
他看了眼傻气的倪妮,叹气道:“倪妮不如你机灵,出门怕误事,你看如何?”
晴雯听出倪二话中之意,这段时日她在府中闲居,正缺差事,便点头应下:“好,我去。”
倪二又道:“皇后娘娘的东西不容闪失,还有半年的账目,也该交给管事的姑娘们过目,你一并捎去。”
“好,何时动身?”
“今晚之前。”
晴雯不再多言,转身回房收拾行装。
倪妮怔怔立在原地,倪二叹道:“去搭把手,送她一程也好。”
倪妮这才如梦初醒,心中酸楚难抑,含泪离去。
进屋后,她站在一旁抽泣,晴雯蹙眉道:“哭什么?莫非是少了玩伴?”
倪妮抹泪道:“我是替姐姐高兴,缝的衣裳很快就能给侯爷穿了,侯爷定会喜欢。”
晴雯闻言一怔,倒被这丫头点醒。思量片刻,她将亲手缝制的衣衫和惯用的针线尽数收入包袱。
那衣裳是按岳山四五年前的尺寸所制,若不合身,还能用随身针线修改。
望着眼前的小丫头,晴雯浅笑道:“你倒机灵了一回。”
倪妮忽又抬头,泪眼婆娑地问:“姐姐会不会一去不回?若是怕见老爷,会不会就此躲起来?”
晴雯失笑:“纵使我不想留府,也不敢私自逃走。何况这是皇后的差事,半路跑了岂有活路?”
她揉了揉倪妮的发顶,坦然登上来时马车,朝码头疾驰而去。
……
自那日将信笺送入安京侯府,贾宝玉便日夜盼着晴雯的回音。
他深信只要剖白心迹,晴雯必会感动,与他重修旧好。至于日后如何安置,他未曾细想——在他眼中,两心相印便胜过一切。
可左等右等,始终杳无音信。
宝玉甚至疑心是侯府门子私扣了书信。这 按捺不住,策马亲往侯府。刚转过街角,恰见晴雯乘车远去,顿时心急如焚,扬鞭追上前去。
“晴雯!是我啊!”
熟悉的呼唤传入车厢,晴雯神色淡然。车夫问道:“姑娘,后面像是荣国府的公子在追,可要护院拦下?”
晴雯轻声道:“不必管他,继续走。”
马车终究不及骏马迅疾。宝玉追至车旁,连声呼喊。身后小厮们慌得直喊“二爷”“小祖宗”,求他莫在街上生事,更怕他马失前蹄。
宝玉充耳不闻,只顾对着车窗叫道:“晴雯!你忘了我么?莫非没收到信?可是侯府囚禁了你?他们要把你卖到何处去?”
晴雯再次掀起车帘,对车外的宝玉冷淡道:“信我已看过,如今我是安京侯府的丫鬟,请公子自重。”
这疏离的话语令宝玉如遭雷击,难以置信晴雯未见岳山就已变了心意。
“怎会如此?”
透过车窗缝隙,宝玉瞥见晴雯手中扇柄仍系着他所赠的玉牌,顿时欣喜若狂:“晴雯!你果然念旧!这玉牌分明出自我房中,你始终是我的人!”
“可是安京侯府有人胁迫你?我这就去求老太太接你回来!”
晴雯闻言一惊,猛然扯断丝绳将玉牌抛出窗外。
车帘重重落下,再无回应。
玉牌碎裂的脆响中,宝玉面色惨白地呢喃:“为何……”
他无意识地攥住颈间通灵宝玉,突然厉声喝道:“既称通灵,为何事事违逆我心!”
正欲发作时,薛蟠远远走来。问明缘由后,他满不在乎地揽住宝玉肩膀:“大丈夫岂困于儿女情长?不过是个丫头,我送侯爷的丫鬟还少么?走!带你去见识勾栏里的新鲜花样!”
说罢强拽着失魂落魄的宝玉离去……
十月深秋,
枫桥驿园林内落英纷飞,溪流淙淙。
残荷擎着半卷枯叶立于池中,与水面浮花相映成趣。
少女们穿梭亭台间,采集将坠的花瓣预备熏香制粉。
这些稚龄姑娘原不需脂粉妆点,此刻嬉闹着收集,皆因下月要祭拜林黛玉亡母。
除却香烛纸钱,更需备齐逝者生前所爱——贾敏素喜妆饰,林黛玉便决意亲制胭脂,不肯以市井俗物搪塞。
偏她见落花亦生怜惜,只肯拾取将谢未谢的残瓣。这般花瓣芳泽已淡,需格外费心炮制。
幸而丫鬟们闲来无事,皆挎篮相伴采撷。
纤指轻触花瓣时,林黛玉总要默诵悼词,歉然收入篮中。
采得半晌,她忽倚假山出神,任秋风卷起裙裾。
丫鬟们都明白其中缘由。
只因岳山离府了,不仅出了枫桥驿,更是离开了苏州城。
起初为了不让林黛玉忧心,岳山并未言明此行目的,直至天色将晚,才差贾芸回府报信。
原来他是领兵出城了。
听闻统兵出征,小丫鬟们不由得紧张起来,这分明是要动干戈了。
唯独林黛玉神色如常,面上未见波澜。
这般情形并非头一遭,岳山身为武将,领兵出征本是常事。林黛玉虽未全然习惯,却牢记他的叮嘱——心志须得坚韧。
她不愿拖累岳山,若自己先乱了方寸,满屋的丫鬟更要惶惶不安。
事后,林黛玉时常懊悔,未能趁岳山离府前与他 谈心。终究是羞怯了些,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她暗暗立誓,待他凯旋,定要好好犒赏他,做个称职的……嗯,妹妹。
林黛玉攥了攥指尖,目光掠过假山间嬉闹的姑娘们,轻声问道:“可卿姐姐和宝姐姐还未到么?可要遣人去催一催?”
被雪雁追得气喘吁吁的宝珠从亭阶奔下,答道:“方才去瞧了,说金元宝还未折完,待咱们采完花,她们便来一同煮香。”
雪雁追上前,将一朵石榴花插在宝珠鬓边,笑嚷道:“呆子!”
宝珠晃了晃脑袋,将花收入篮中,反手往雪雁发间别了根草茎,又笑着跑开:“雪雁姐姐才呆,呆雁!”
雪雁跺脚又追了上去。
林黛玉扶额轻叹:“仔细脚下,莫要磕碰了。”
她俯身拾起散落的花瓣,纳入篮中。抬眸见天边云霞渐染,思绪不由飘远……
“饶了我罢,实在写不出了。就因这篇稿子,连老爷离府前都未能去送行,哪还有灵感?”
秦可卿执笔而坐,面前的雪浪宣仍是一片空白。
薛宝钗 一旁,正折着金纸元宝。地上已摞了好几篮成品,显然已忙碌多时。
她面色如常,因体质之故,双颊比丫鬟们更显红润。眉梢微挑,气息轻缓:“不写也罢。逾期未交稿的惩处,你可还记得?”
秦可卿肩头一颤。当初与丰字号立契时,确有违约赔偿的条款。如今丰字号的报纸独占苏州市场,即便涨价至两文钱,仍被抢购一空。
虽有仿效者,终因内容不及丰字号精彩,难成气候。
秦可卿的笔墨价值难以估量,薛宝钗亦未亏待她,将稿酬涨至五两一篇,更许诺若报纸再进一步,来年便予分红。正因如此,二人签下了这纸契书。
倘若得了丰字号的利钱,秦可卿偿还岳山的债务便不需经年累月。
这般境况,却是上了贼船,更步步深入舱底,再难脱身。
秦可卿自屉中取出小册子,翻检着寻些灵感,口中喃喃:从前三日一篇,如今一日一篇,怎生写得过来。
她愈发觉得路数有误,受制于薛宝钗的程度日益加深。
此刻唯有重启岳山的提议,方能令二人地位稍近些。
薛宝钗浑不理会秦可卿的抱怨,只在一旁斟了茶置于案上,又拾起金箔叠起元宝。
未尝经历,不妨畅想。你且思量侯爷归来后欲与之共度何事,写入文章便是。
秦可卿眸光骤亮,顿生新意,不止于文章。
她眼波流转瞥向低头折纸的薛宝钗,唇角微翘:宝妹妹此言极是,倒可细想。
旋即运笔如飞,不多时便成文一篇。
如何?
薛宝钗搁下金箔,秦可卿便接手完成后续。
薛宝钗面染红霞读完,细声道:也唯有可卿姐姐能想到在庖厨行此事......
秦可卿颦眉:这话听着不似夸赞?
薛宝钗赧然:非也。我是说即便写闺阁文字,向来也是中规中矩。这般文章刊行于世,本就乱了纲常,原不必拘礼。
譬如姐姐写的庖厨,新洗的野菜,市集购得的鲜肉,山间野味与衣衫不整的妇人同列灶台,恍若这女子亦是道菜肴,确是妙想。
秦可卿摆手:罢了,你喜欢就好。交了差我还得去助林姑娘。
二人携手出门,转过游廊时遇见王嬷嬷领着个外人。
那人身着海青袍,捧着檀木佛龛。
王嬷嬷。
二人齐声问候,王嬷嬷亦还礼。
两位姑娘可知我家姑娘现在何处?
秦可卿指向园中:我们正要去寻,嬷嬷随行便是。
薛宝钗却望着王嬷嬷身后的比丘尼:嬷嬷,这位是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