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林姐姐可算回来了!快与我们说说外面的新鲜事儿!”探春和史湘云一左一右拉住她,催她入座。
丫鬟们奉上茶点,众人围坐,眼巴巴等着听故事。
“倒也没什么稀奇,不过是随岳叔叔走了趟远门。”
史湘云连连点头:“正是要听这个!”
林黛玉轻抚茶盏,娓娓道来:“那便从南下时说起……”
堂上喧闹之际,耳房小门忽被推开,一道身影径直闯入暖阁,四下张望:“薛家来的妹妹在哪儿?”
——
贾宝玉的突然出现,惊得众姑娘一怔。
他虽常在内帷厮混,但此刻堂上女眷众多,未经传唤便贸然闯入,实在不合规矩。
更古怪的是他口中话语。
林黛玉背对着他,罥烟眉几不可察地一蹙。
厌与喜皆刻骨铭心。
这嗓音太过熟悉,她不必回头便知是谁。可他的话,却令她格外在意。
“薛家妹妹?宝姐姐分明年长,怎会有妹妹一说?”
眸光微转,身后忽传来喧嚷:“宝二爷,您这般匆忙作甚?莫要在此处添乱!老太太并未唤您前来,倘若闹出乱子,上头责罚下来,岂非要我担待?快随我回屋去,免得连累了我!”
“宝二爷,今 须得听我一回。莫要一味任性,若再执意妄为,休怪我不留情面。届时你我皆难逃责罚,速速离去!”
晴雯言辞虽厉,终究身为婢女,难以震慑宝玉。宝玉挣脱她的手,又向前迈了几步,振振有词道:“你这是何意?我不过前来认人,怎就成了胡闹?休要再拦我,我自有分寸。”
他眉梢一挑,不耐道:“屋内皆是姊妹,我与她们说几句话便走,能有何事?纵有天大的麻烦,自有我承担,你且宽心。我堂堂府中少爷,岂会让你受委屈?”
“薛家妹妹何在?府上断不会怠慢贵客。”
此刻,林黛玉似有所悟。
想必这轻浮之徒在外偶遇宝姐姐,宝姐姐编了由头,将他引至此处。
她曾与宝姐姐谈及荣国府旧事,二人皆愤懑难平。如今虽物是人非,岳山已不掌权,林黛玉仍有法子为自己讨回公道。
贾宝玉环顾四周,见众人皆熟识,唯有一人背对而坐,便上前问道:“这位妹妹,可是与宝姐姐一同从南边来的?”
话音未落,林黛玉手中茶盏陡然坠落,脆响乍起。
这突兀之声惊得暖阁内众女眷一怔。宝玉亦愣了片刻,赶忙上前关切道:“妹妹莫惊,我并非有意吓你。哥哥在此赔罪,可曾伤着?”
林黛玉倏然起身避开,转头质问:“你怎会在此?”
见是林黛玉,贾宝玉愕然收手,竟与她异口同声:“你怎会在此?”
“薛家妹妹呢?我进门时分明听闻,薛家有位二房妹妹啊?”
宝玉一时恍惚,不知所措。
林黛玉姿容绝世,宛若仙子,可此刻贾宝玉心中全无亲近之意,只觉臀上隐隐作痛。
未及解释,内堂众人已闻声而至。
“宝玉?你在此作甚?”
王夫人踏入暖阁,面色骤变。身后紧随一众公侯女眷,方才还在堂上说着“岁岁平安”之类的吉祥话。
眼见暖阁中一位公子哥举止轻佻,偏是贾家二房最受宠的宝玉,竟对备受尊敬的林黛玉无礼,众人皆怔在原地。
薛宝钗闻讯疾步赶来,见此情形,立即将林黛玉揽入怀中:“林妹妹,这是怎么了?莫非……又遭此人轻薄?”
林黛玉倚在薛宝钗怀中微微颤抖,垂首不语,那楚楚可怜之态,令人心生怜惜。
两位绝色佳人依偎在一起,宝玉恍惚间以为是画中景象,看得痴了,心中涌起怜惜之情,竟忘了回避。
众女眷见状,纷纷摇头叹息:“贾家怎出了这等子弟,擅闯内帷已是无礼,竟还在暖阁中 姑娘,实在荒唐!”
“可不是,轻薄谁不好,偏是林黛玉,安京侯岂是好惹的?”
“况且还在老公爷的丧期,如此行径,成何体统!”
妇人们七嘴八舌,连见惯世面的王夫人都无言以对,不知如何为宝玉辩解。
那些议论如尖针般刺入她的心。
贾母颤巍巍地被人搀进来,见宝玉这般模样,终究不忍责骂,只拄着拐杖怒道:“不是吩咐哥儿们待在房里,莫要冲撞贵客吗?怎又跑出来了?”
“守门的丫头呢?下人办事不力,害了主子,该狠狠 !”
角落里,晴雯身子一颤,双腿发软,险些跌倒,幸得司棋、入画搀扶才站稳。
“晴雯,你怎么了?”
晴雯心乱如麻,说不出话,只是摇头。
不久,一个小丫鬟被带上来,跪地哭道:“老祖宗,太太,我原是守门的,可晴雯姐姐硬是开了门,宝二爷这才跑出来……我拦不住啊……”
“晴雯?!”
王夫人眉头一皱。
对这形似黛玉的丫鬟,她早有不喜,听闻其恃宠而骄,只是碍于贾母的情面才未发作。今日之事,正好撵她出去。
“来人,家法处置!这害主的孽障,打完了丢出府去,任她自生自灭!”
贾母望着晴雯,叹道:“糊涂东西!”
晴雯被两个婆子架起,这才回过神来,死死盯着宝玉,泪如雨下:“宝二爷,你若肯听劝,我何至于此?今日既被赶出去,我便撞死门外,也算清清白白!”
王夫人大怒:“反了!这等刁奴留在房里,只会带坏哥儿,赶紧拖走!要死也别死在这儿!”
宝玉缩着头不敢吭声,连看都不敢看晴雯一眼,更别提履行承诺。
晴雯心如枯木,不再挣扎,任由婆子拖拽,昔日大丫鬟的体面荡然无存。
众女眷在场,若不罚晴雯,便得罚宝玉。贾母虽不舍,也只能由着王夫人发落,脸色却难看至极。
“宝玉,还愣着做什么?快回去!”
贾母一声厉喝,宝玉浑身一抖,慌不择路地逃了。
闹剧收场,房中只剩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,愈发显得凄凉。
众女眷纷纷上前,将两位姑娘迎出,一面簇拥着,一面温言抚慰。
王夫人立在二人身后,暗自咬碎银牙。
老练如她,岂会看 两个丫头的把戏?宝玉再糊涂也懂得吃一堑长一智,怎会无缘无故再来堂前生事?
必是有人设局哄骗,专程要他们难堪。
原以为林黛玉已够可恶,如今连薛宝钗也同流合污,直教王夫人怒火中烧。
可纵有万般恼怒,此刻也只能强忍,还得上前替宝玉赔礼。
宝玉并无恶意,只是行事莽撞,还望二位莫要见怪,我代他向你们赔个不是。
林黛玉与薛宝钗对视一眼,微微颔首,顺势下了台阶。
二人并肩而坐,薛宝钗轻拭林黛玉眼角,柔声问道:茶盏碎片可曾伤着你?
林黛玉摇头轻语:不妨事。那登徒子初次见面就唤什么宝姐姐,合该让他长长记性!
薛宝钗抿嘴笑道:上回你说被他惊扰,只能等侯爷解围,今日总算出了这口气。
林黛玉偷瞄王夫人,低声道:二太太怕是看穿了,你在府里日子更难了。
薛宝钗淡然摇头:正好,我本就不愿久留。
堂上姊妹神色如常,可经此一事,席间气氛再难恢复如初。
往日虽有市井流言诋毁贾府门风,自老公爷回府后本已好转,今日众女眷却亲眼见证了这场闹剧。
更得罪了安京侯,谁愿平白树敌?
众女眷正欲告辞,忽见庭院中宫辇驾到,顿时噤声观望。
西平郡王妃刘氏打圆场道:贾府圣眷正隆,这个时辰还有宫使来访,别家哪有这般荣宠?
贾母与王夫人面露喜色,却见宦官径自通传:两淮巡盐御史林大人千金可在?皇后娘娘宣召。
此言一出,满堂神色骤变,精彩纷呈……
身为皇后近侍,陈矩在女眷面前自显威仪,毫不顾忌旁人颜面,直接在堂上寻起人来。
见过陈公公。
林黛玉起身行礼,气度娴雅。
陈矩闻声望去,顿时舒展眉头,上前寒暄:三年不见,姑娘出落得认不出了,这可怪不得咱家眼拙。
行至贾母跟前,才略一颔首,算是给主家留了三分薄面。
林黛玉低垂螓首:公公言重了。
陈矩环视四周,忽见林黛玉眼含泪光,当即沉下脸来:方才咱家进门时,见个小子仓皇离去,可曾冒犯堂上?
内院重地,童子尚可,岂容外男乱闯?
尖利嗓音如刀锋划过,逼得贾府女眷纷纷低头。
“若受了委屈,待会儿进宫面见皇后娘娘,自会为你主持公道!”
“宫”字刻意加重,不仅令王夫人神色惶然,连贾母的眼皮也微微颤动。
荣国府虽承袭爵位,但实权官职仅有二房老爷贾政的五品员外郎。
虽表面荣宠加身,已是蒙荫可授的最 职,却远离朝堂核心,徒有虚名。
若要重振贾家声威,唯一的指望便是宫中的元春。
如今元春刚入坤宁宫任女使,总算在后宫有了些许地位,不再是卑微宫女。
在皇后身边当差乃天大的机缘,面圣机会大增,唯有如此,方有晋升之望。
正因如此,贾家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贾元春一身。
然而后宫险恶,暗流汹涌。元春初得此职,难免遭人嫉恨,处境艰难。
贾家本已无力襄助,若因琐事惊动皇后,反令元春受累,岂不令阖府女眷心惊?
陈矩一语直击贾家痛处。
王夫人一心盼着女儿飞黄腾达,急忙辩解:“公公言重了,玉儿是自家亲戚,姊妹们久别重逢,不过是孩童心性,闲聊几句罢了。”
她哀求般望向黛玉,盼她圆场。
贾母亦坐不住了,接口道:“公公教训得是,平日疏于管教,才让那孽障冲撞宾客,日后定当严加约束,整肃门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