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地,欢呼声如雷炸响。灾民们循声踉跄奔出巷口,随即跟着雀跃起来——
粮车正碾过青石板路,朝各处粥棚驶去。
有粮了!有粮了!
人群追着粮车涌动。粥棚处早有官兵值守,铁锅沸水腾起白雾,恍若云霞栖在棚顶。消息旋风般传遍全城,连深巷里的百姓都被兵丁挨户告知。告示墨迹未干:
五月廿五起施粥二十日,早晚各一餐。期满后凭户帖每日领救济粮一斤。
严禁浪费,违者重惩。已谋生者不得冒领,违者逐出城……
粥棚前人潮如浪。米袋割开的刹那,雪白新米倾入锅中,又激起阵阵欢呼。钦差言出必行,这比任何招工告示都令人信服。
白粥香气漫过街巷时,几顶华轿正逆着人流疾驰。豪商派出的探子回报后,各家家主面如土色——那分明是官仓精米。轿夫们踩着慌乱的步子,齐齐转向黄府方向。
黄家的处境并不比其他人好多少。
黄家家主黄文华在城中耳目众多,城门一开,粮车入城的消息便已传入他耳中。他心知不妙,此刻正在厅堂内来回踱步,思索对策。
各家主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,比抢粥的百姓还要混乱,而此地却无官兵维持秩序。众人一进门便围住黄文华质问:“黄家主,朝廷不是来信说户部粮仓未动吗?为何今日突然有粮运来?”
黄文华面色阴沉,勉强答道:“此事我也正在思索。”
又有人高声道:“城内十六处粥棚,每处都去了二十多辆粮车,粗略估算至少一千石粮食!岳山出手如此阔绰,粥浓得筷子插上不倒,谁知道他手里还有多少存粮?”
黄文华沉吟片刻,道:“或许他只是偷偷运来这两千石粮食,今日不过是做戏给我们看。只要我们稳住阵脚,再坚持一阵,岳山必定支撑不住。这两千石粮食,也不过够城中百姓吃一个月。”
各家主互相交换眼神,心中各自盘算。
“何止两千石?岳山还要在城外修建民居,分发的粮食也不比粥棚少!”
黄家虽是后起之秀,但短短两代家主经营,便已跻身沧州豪商之首,在商界地位举足轻重。
大昌南北两大商帮,晋商盘踞北方,主营盐铁,势力遍及陕西、晋中乃至京畿;浙商雄踞南方,早年亦以盐业起家,从两淮、两浙扩张至陇右、湖广,甚至北上山东,与晋商争夺地盘。
沧州地处南北商帮交锋之地,虽未被大商帮完全掌控,却成了双方争夺的要地。传闻黄家因朝中有人,才能在沧州呼风唤雨,连知府也对其大开方便之门。短短数十年间,黄家迅速积累财富,成为沧州商会的核心。
尽管黄家从未明确承认与朝中或商帮的关系,但众家主皆猜测其背后必有倚仗,否则难以压制其他家族。
然而如今看来,众人似乎都错估了形势——既高估了黄家背后势力的消息灵通,也低估了岳山的手段。
黄文华强自镇定,对在场家主说道:“诸位稍安勿躁,我说岳山粮食有限,并非无凭无据。他入沧州不过十日,若非户部调粮,如何能凑齐一府赈灾粮?可靠消息称,户部各地粮仓均未向沧州运粮,可见岳山此次不过是虚张声势。”
“他如此高调,无非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,抛售存粮,压低粮价。若此时内讧,正中其下怀!”
众家主沉思片刻,觉得黄文华所言不无道理。可眼下谁敢赌岳山无粮?若他真有呢?
一位家主忍不住问道:“黄家主,你这消息可当真?万一岳山运来了粮食,后续还有补给,我等该如何是好?”
黄文华指天立誓:“消息千真万确,若有半句虚言,任凭诸位处置。黄某只求一事,切莫低价抛售粮食,否则我等血本无归,真要断了生路。”
众人再度沉默。
如今别无他法,要么向岳山低头求饶,要么只能继续等待。
“罢了,既然已走到这一步,多说无益。我等先回去静观其变,黄家主,你可务必核实消息,莫要连累大家。我们信重黄家在朝堂的威望,才推举你为商会之首。”
这番话逼得黄文华只能硬着头皮应下。
待众家主散去,黄文华怒火中烧,抓起一只食盒狠狠砸向地面。
瓷片飞溅,饭菜洒了一地,正要进门的管家吓得连连后退。
黄文华厉声骂道:“这群势利小人,见利忘义!也不想想这些年是谁带他们过上好日子!如今遇了难,就想推我出去给岳山的铡刀祭旗!”
一想到岳山的铡刀,他脸色愈发阴沉。
管家赶忙劝慰:“老爷息怒,胜负尚未可知。即便几千石、上万石粮食,对沧州而言也不过杯水车薪。若秋收无望,仍是老爷的机会。”
黄文华愤然道:“就怕这群蠢货看不明白!”
众家主离开黄府后,默契地闭口不言,各自上轿。
恰在此时,一队粮车从轿旁经过,引得众人纷纷掀帘观望。
一位家主问家丁:“此地皆是富户,并无粥棚,粮车为何由此经过?”
家丁答道:“粥棚已在施粥,据说一处便有一百石,足够数日之用。这些粮食想必是绕道运往粮仓,因主街粥棚人流拥堵,难以通行。”
家主正凝神细看,忽见一辆粮车的骡子受惊,猛然掀翻车厢,粮袋滚落,白米洒了满地。
一名官兵当即怒斥:“孽畜!粮食金贵,岂容糟蹋!”
“快来人收拾!”
“大人平日一粒米都不浪费,何况我等?即便粮食埋进土里,也得挖出来!”
不多时,粮队恢复秩序。
长长的粮车如巨龙般蜿蜒前行,望不见尽头,缓缓蠕动于小道之上。
家主脸色骤变,“这至少有几百辆运粮车,粥棚的粮食刚运完,现在全往城中大仓送。大仓若装满能存两万石,两万石啊,足够撑到冬天了!”他急忙放下轿帘,吩咐家丁:“快回去通知所有铺面,立刻开仓卖粮,一百文...不,五十文一斤,五十文还有赚头。”
“老爷,真要降价?不是说好不降吗?”
家主怒骂:“该死的,岳山早设好了圈套!收了咱们的现银,又倒卖粮食,让咱们无处囤粮。现在稍有动静,咱们就得赔得精光!”
“不卖怎么办?哪来的银子?我吃什么,你们吃什么?府里十几个姨娘吃什么?”
“不卖的是蠢货!”
......
城中大仓前,
岳山带着林黛玉骑马而至。
下马后,林黛玉望着绵延不绝的粮车,面纱下的眼眸笑成了月牙。
她轻拉岳山衣袖:“这么多粮食,全城百姓都有救了。”
岳山低笑:“哪有这么多。真要四五万石,就算京城也难凑齐。战后各地粮仓都缺粮,除非京城也有沧州这样的奸商囤粮。”
京城自然没有奸商。岳山任大都督时,曾有粮商囤积居奇,被他雷霆手段整治得血本无归。据说那些粮食不是烂在库里,就是做了饲料,连带倒了一批商铺。不过京城铺面更替快,很快就有新人补上。
沧州不同。若商铺大规模倒闭,想恢复商业流通,还得靠商人支撑。岳山指望薛家能重振当铺,以粮换银再购物,盘活沧州经济。
林黛玉好奇:“不是粮食,那一袋袋运进仓里的是什么?”
岳山笑道:“是城外运来的河沙土坯。城中房屋损毁不少,正好修缮安置灾民。”
林黛玉恍然:“岳大哥这是要安定民心,让百姓知道粮仓充足。”
“更要紧的是对付粮商。”岳山补充,“他们手里攥着上万石粮。以为我粮食充足,就没了囤积的底气。”
“所以他们只能贱价卖粮!”林黛玉抢答。
岳山点头:“再贱也卖不出多少。我已贴告示发放救济粮,以工换粮。除了中等人家——不过这批人早被他们坑惨了。”
“从前涨价,如今跌价,谁知会不会跌得更狠?他们只得亏本甩卖,免得血本无归。”
林黛玉轻蹙眉头:“若他们偏要硬扛着不卖呢?”
岳山朗声笑道:“妹妹不知商贾脾性,他们最是趋利,万事以利为先,岂会做赔本买卖?赌性虽有,却不敢押上全部身家。”
林黛玉眸光流转,抿嘴笑道:“岳大哥当真狡猾。不过对付奸商,正该以毒攻毒,岳大哥这般手段恰是正好。”
她仰首望着岳山,眼中似有星辰闪烁,心底泛起阵阵涟漪。
岳山似有所觉,低头迎上她的目光,笑意温润。
正此时,远处轿影绰绰,岳山认出轿辇制式,心头蓦地一沉。
衣袖忽被攥紧,林黛玉眼中暖意尽褪,眸光如霜刃般锐利:“岳大哥说要带我散心,她怎会在此?”
岳山面露窘色:“我确只邀了妹妹,此事再无人知晓,我何时欺瞒过妹妹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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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光熹微,长街喧嚷。
薛宝钗推开驿馆轩窗,只见官道上车马如龙,粮袋堆积如山。
她指尖骤然收紧窗棂:“官粮竟来得这般快?我命人四处采买多日,也不过凑得千石。”
想及城中风云变幻,岳山却再未传信示下,她心头倏忽一紧。
那贩粮微利岂入她眼?可若薛家在此局中再无用处,岳山昔日许诺的 ......
“备轿!”她蓦然转身,惊得瞌睡的莺儿一颤:“姑娘要去府衙?侯爷此刻必在处置公务......”
薛宝钗截断话头:“刻不容缓。”
隔壁厢房,薛姨妈正由丫鬟揉着肩颈,闻报冷笑道:“由着她闹!待把祖产败尽,方知悔字怎写!”
忽见同喜捧着信笺进来:“太太,京里来信了。”
薛姨妈展颜:“必是你姑母牵挂......”话音戛然而止。信纸在她指间簌簌作响,面色忽青忽白。
「安京侯岳山乃天子近臣,非我等商贾之女可肖想。此等人物,来日不是尚公主,便是配郡主......」
「姐姐需警醒,莫要为薛家招祸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