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辰到。朴正瞥向院中日晷。随着师爷一声长喝,水火棍敲击声如闷雷炸响。涌入的人潮中,混着不少乔装的镖师,他们盯着知府的眼神似要淬出毒来。
经本官彻查,云行镖局与连环拐童案确有勾连!惊堂木拍碎嘈杂。后排有个灰衣老者攥紧拳头,对身旁低语:速请那位大人!
镣铐声刺破公堂。披发戴枷的少年被拖上堂时,干净囚衣瞬间点燃民愤。狗官收受贿赂!杀了这畜生!怒吼声浪中,朴正扶正乌纱喝道:本官定当秉公执法!
牢里还能穿绸缎?必是使了银子!瘸腿老汉的唾沫星子溅到栅栏上。 年月的怨气在人群中炸开,无数枯瘦的手臂如荆棘丛般竖起。
惊堂木第三次落下时,朴正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话。他忽然注意到证物匣边沿——那枚孩童的银锁片,铰链处分明是崭新的断口。
“还沧州百姓一个公道!”
“好!”
“朴大人明察秋毫!”
听着百姓的欢呼,朴正暗自得意,继续 道:“沧州正值危难之际,谁敢趁机作乱,赵颢就是下场!”
未及审判,朴正已将云行镖局少东家赵颢定为罪魁祸首。
这正是百姓们想听的——他们需要一个为苦难负责的人。
对错已不重要,沧州百姓只求发泄怒火。
这也正是官府所愿。
眼看群情激愤,镖局众人唯恐百姓冲上公堂,个个提心吊胆。
“二叔,报信的人怎么还没回?再派人去催吧,否则少东家性命难保。”
“看这架势,狗官是要当堂处决少东家啊。”
赵元兴紧握刀柄,听着四周对镖局的谩骂,怒火中烧却强自克制。
他沉声道:“那位大人位高权重,必不会失信,我们再等等。”
公堂上,朴正俯视赵颢,厉声喝问:“赵颢,你可知罪?”
堂下顿时安静。
赵颢口中含糊不清地呜咽着。
朴正皱眉,举起案卷:“这是你画押的口供,莫非想当堂翻供?翻供罪加一等,你视律法为何物?”
“来人!证据确凿,即刻宣判!”
朴正暗自冷笑:“云行镖局又如何?不过是我掌中玩物。借你人头平息民愤,待生意做成,就算钦差来了又能奈我何?”
他正要掷下令签,赵颢突然吐出血沫,昂首道:“认不认罪,有何区别?”
朴正一字一顿威胁道:“本官岂会冤枉于你?”
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”
百姓闻言又起 动。
“难道真冤枉了镖局?”
“管他真假!这事拖了这么久,总得有个说法!”
“对!给个交代!”
师爷低声道:“大人,赵颢方才望向人群,怕是镖局的人在场。再用镖局威胁恐难奏效。”
朴正握紧拳头:“本官自有主张。”
他转向公堂,高声道:“云行镖局本是沧州翘楚,本官原想留些情面。既然你执迷不悟,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!”
“带下一个人证!”
当赵颢勉强看清来者面容,顿时面色大变,“于镖头,你在镖局效力二十余载,为何要背叛?”
被称作镖头的中年男子一身简装,先向堂上的朴正行礼,随后叹息着望向赵颢,“少东家,别再执着了。这场祸事因你而起,认罪伏法对大家都好。”
朴正冷笑道:“你还有何话可说?”
他再度拿起令签,不愿再拖延,捋须道:“人证物证俱在,本官宣判,将赵颢——”
话音未落,堂外骤然喧哗。
“让开!统统让开!”
一队士兵驱散人群,清出一条通道。
云行镖局众人回头望去,期盼已久的大人终于赶到。
“有救了!少东家有救了!”
赵元兴微微点头,长舒一口气,“总算来了。”
岳山神色冷峻,大步踏入公堂。
两名持水火棍的衙役刚要阻拦,便被京营士兵的长戈横挡,“谁敢冒犯大人?退下!”
朴正心头一沉,强作镇定喝道:“狂妄之徒!竟敢扰乱公堂?来人,速请通判调巡城兵马来!”
岳山淡淡道:“不必费心,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。”
朴正厉声质问:“放肆!公堂之上岂容你猖狂?你是何人?”
岳山目光如电,逼视朴正:“我是谁?我倒要问问,你是何人,敢在公堂之上颠倒黑白,空口断案?身为知府,不思为陛下抚育百姓,沧州饥民遍野、市井萧条,这就是你的政绩?”
“你这身官袍,不必再穿了!”
朴正被骂得怔住,忽见岳山拔剑出鞘,吓得慌忙躲向椅后。
衙役们举起水火棍,京营士兵则持戈护卫岳山左右。
局势骤变,围观众人瞠目结舌,不知这持剑少年的来历。
岳山剑尖挑开赵颢衣衫,露出血肉模糊的后背——鞭痕溃烂流脓,恶臭扑鼻,惨不忍睹。
满堂哗然,众人皆惊。
无需多言,这分明是屈打成招。
赵颢猛然醒悟,连连叩首:“大人!草民冤枉,求大人救命!草民愿做牛做 答!”
岳山略一颔首,斜睨朴正:“今日既至,必不容冤狱横行。本当代天子肃清吏治,明正法典!”
还剑入鞘,他沉声道:“本官乃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、安京侯,加破虏将军,御赐京师大都督——岳山。奉旨钦差,总领沧州军政。”
“现在,你这官袍,我摘不得么?”
岳山声如雷霆,字字铿锵有力,公堂内外顿时一片肃静。
朴正见来人气势不凡,心中已知不妙,却仍强撑着问道:你自称安京侯,可有圣旨为证?
岳山冷笑:果然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。
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。
沧州知府朴正,接旨!
圣旨一出,满堂哗然。师爷、衙役、官兵纷纷跪倒,堂外围观的百姓也齐刷刷伏地。朴正踉跄走下堂来,战战兢兢跪在岳山脚下,官袍已被冷汗浸透。
......
客栈里,林黛玉用过早饭便坐在桌前出神。书册摊在膝上,目光却游离在字里行间。
她时而轻抚额头,时而缠绕发梢,若不是偶尔的动作,简直像尊玉雕。
雪雁凑到紫鹃身旁,朝黛玉那边使个眼色:姑娘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?
紫鹃瞥了一眼:姑娘素来如此,不过是在想心事。
雪雁摇头:不一样。往常姑娘有心事总是唉声叹气,今日却忽而发呆忽而浅笑,莫不是病了?她歪着头想了想,紫鹃姐姐前些时候也这样过。
紫鹃连忙捂住她的嘴,面颊微红:胡说什么!
雪雁忧心忡忡:这病症会传染么?我可不要变成这样。
紫鹃打量她一眼,斩钉截铁:你放心,绝不会。
这时外间响起敲门声。雪雁警觉地问:
门外传来客栈侍女带着讥诮的声音:前几日不是说你家老爷是了不得的人物?方才听客人说,你们家大爷在府衙被官兵围住了呢。
黛玉闻言色变:雪雁,快叫芸管家备轿!
——
黛玉赶到府衙时,正听见里面在宣读圣旨,与侍女所言大相径庭。
......岳山代天巡狩,查察吏治,如朕亲临,钦此!
吾皇 万 !
朴正接旨后仍不敢起身,浑身发抖地又磕了个头:下官拜见安京侯。
岳山毫不客气:本官今日特来讨个说法。昨夜初到沧州,竟遭官军截杀,这是何道理?
洪亮的声音传到衙门外,围观百姓一片哗然。
刺杀钦差?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!
朴正额上冷汗涔涔,砸在青石板上,颤声道:下官委实不知情,大人明鉴,下官必当彻查此事,绝不放过一个歹人!
岳山嘴角微扬,唤道:柳湘莲,上前来。
朴正抬首望去,脸色骤变。
此人,知府大人可别说没见过。
朴正慌忙应道:认得认得,是近日城中通缉的飞贼。
岳山拍案怒喝:大胆!还敢欺瞒本官?他偷的是你府衙银库不成?断了你的财路?
朴正面如死灰,浑身战栗,只顾叩首不止。
岳山吩咐道:柳湘莲,将城中近来发生之事,细细说与乡亲们听。
柳湘莲抱拳环视,朗声道:这半年来,沧州地界屡有孩童女子莫名失踪。在下暗中查访,发现每至深夜,暗巷中总有异动。果然撞见官兵与贼人交易,那些孩童被关在铁笼里,像牲口般喂食馊水。
稍有姿色的女子被送进富户为妾,其余的尽数卖入勾栏。
正因在下掌握了证据,官府才张榜通缉。
敢问朴大人,十里巷尽头第三间屋子,可是你们的窝点?巷口那家酒楼,是否由你暗中操控?
再说云行镖局,是不是你们找来的替死鬼?
朴正挣扎着喊道:大人明鉴!他空口无凭,最多定下官个失察之罪,怎能诬陷下官勾结匪类?
岳山轻笑:朴大人,你凑这么近,当本官闻不到你满身酒气?
官服内衬沾着胭脂,衣领皱巴巴的,当本官眼瞎不成?
说着揪起朴正衣领:莫非你要说,自己勤俭节约,赴宴后都舍不得换衣裳?
昨夜在酒楼快活得很吧?以为把事情推给通判就高枕无忧了?
要人证物证?好戏还在后头。
岳山一挥手,薛宝钗款步上堂,福身道:民女乃金陵薛氏之女。家兄在城中饮酒,无故被官兵拘押。若要保释,须交三千斤粮食——这分明是为应付钦差准备的。
城中粥棚破败不堪,知府大人倒不像会劫富济贫的善人。
她从袖中掷出一块令牌:此物可证民女所言非虚。
岳山赞许地点头。薛宝钗忽觉胸中激荡,仿佛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刻。她隐约听见脑海中某根弦地颤动。
再施一礼,翩然退至一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