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山沉吟道:“盛世乱世皆有善恶,不过多寡之别。就如河道行船,未必皆遇劫匪;华屋再净,亦藏污垢。莫说世间,即便高门大院里,也非尽是良善。”
“大院里?”林黛玉不解,她在林府备受呵护,从未觉有何不妥。
岳山举例道:“譬如你此番进京,需先递信至荣国府吧?”
见黛玉点头,他继续道:“你聪慧可人,必得老太君疼爱。但府中公子见了,怕也会生出爱慕之心。”
“啊?”黛玉从没想过此事,“当真会如此?”
岳山执筷虚划一圈,笃定道:“何止?怕是还有人编些‘这妹妹我曾见过的’之类巧话攀扯。”
黛玉讶然:“竟有人这般……不知羞?”她终究说不出口“厚颜”二字。
岳山正色道:“自然。待你到了荣国府便知。”
雪雁也茫然摇头。黛玉一路颇信岳山,遂将此言暗记心中,想看看那钟鸣鼎食之家,是否真有这般轻浮之人。
“国公府第比林家显赫,规矩想必更严些罢。”黛玉天真思忖着,尚不识人心叵测。
三人用完饭食,雪雁利落地收拾起碗筷,作为新组成的“三口之家”的丫鬟,她适应得最为迅速。
端着餐具出门后,屋内又只剩下岳山与林黛玉二人。
“这里有两张床,我睡外侧这张,你和雪雁在内侧,中间有屏风相隔。若你觉得不便,我亦可另寻住处。”
林黛玉连忙摇头,“不必了,有岳将军在房中,反倒更安心些,谁知途中还会遇到什么险情。”
她所言确有道理,有他在此守护,她们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些。
岳山不再推辞,“好,暂且如此将就几日。”
夜色渐深,
林黛玉梳洗完毕,躺下后却心绪难平。
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屏风方向,试图窥探对面的动静。
然而这屏风与家中丝帛所制的不同,密不透光,丝毫看不见岳山的身影。
这般反倒令她略感安心,至少对面也无法瞧见她。
睡在外侧的雪雁却毫无顾虑,熄了灯便舒舒服服地枕在绣枕上。
“姑娘,快歇息吧,今日折腾许久,骨头都要散架了。”
夜深人静,林黛玉心中泛起淡淡愁绪,轻叹一声,压低嗓音与雪雁耳语:“今日若非我执意去甲板闲逛,也不会遭遇水匪,幸得岳将军挡在我身前,才未让贼人得逞。”
雪雁顿时来了精神,“岳将军武艺定然高超吧?是不是一人能敌数人?毕竟是王府亲卫,绝非寻常人能胜任。”
林黛玉指尖轻抵雪雁唇边,“嘘,小声些。再大声些,你不如直接去问他。”
雪雁连连点头,也跟着压低声音,“哦哦,我晓得了。”
“武艺应是极好的,一人对敌数人,只是具体如何取胜的,我不敢细看。”
雪雁不解道:“这是好事呀,岳将军本是护卫秦王殿下的,如今护着姑娘,岂不是与殿下同等待遇?这有何可叹的?”
林黛玉微微撇嘴,她所忧心的并非此事,“还未至京城,便欠下两桩人情,长此以往,如何还得清?”
雪雁不通世故,随口应道:“想来岳将军并不在意这些,只要姑娘听他的话,他便心满意足了。”
“不是这般道理,总该做些事弥补。”林黛玉忽生一念,“待入京后,你替我买些针线回来。”
“啊?”雪雁最不擅女红,闻言急忙提议,“姑娘自幼聪慧,三岁能诵文,五岁能执笔,不如写幅字画赠予岳将军?”
林黛玉却道:“岳将军乃武官出身,未必喜好这些文墨之物。”
“那好吧。”
雪雁只得应下,看来入京后,她是再难偷闲了。
……
舟行数日,同住一室的岳山三人,关系已不似初时生疏。
虽岳山常去甲板吹风,或在林黛玉未梳妆时避嫌,但这段时日的交谈,比先前一月还多,彼此也愈发熟稔。
林黛玉温婉可人,雪雁天真烂漫,岳山也逐渐习惯了与她们相伴。
在岳山的悉心照料下,林黛玉饮食规律,汤药及时,面色渐渐红润,竟比初上船时还要好些。
这番付出总算没有白费,岳山心中颇感欣慰。
这日,船只靠岸,
因官船行程较快,提前两日抵达京城,荣国府尚未得到消息,自然无人前来相迎。
三人共乘一辆马车,缓缓驶入京城。
行至内城,便到了分路之时。
林黛玉轻挑车帘,指向西侧:“我该往这边走吧?”
她回忆着岳山所绘的地图,试着辨别方向。
岳山点头,指向东方:“不错,我则需往这边去。”
“咦?”
林黛玉惊讶地望向他:“岳将军不随我一同去荣国府吗?”
岳山温声道:“你不是去送信处理家事?我得先去王府复命,待公务了结再来寻你。”
闻言,林黛玉心中泛起一丝不安。
这些时日的相处,她已从最初的局促变为依赖,岳山俨然成了她的倚靠。
察觉到她眼中的失落,岳山轻抚她的发顶:“别担心,那里毕竟是你母亲的娘家,老太太定会善待于你。”
林黛玉微微颔首,又仰起脸:“好,我会牢记岳将军的叮嘱。岳将军可要早些来接我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目送林黛玉进入宁荣街,唤来荣府管事,岳山便策马转向秦王府。
……
宁荣街上,商铺林立,行人如织。
前行数十步,来到荣国府正门,“敕造荣国府”的金匾高悬。
御笔亲题的五个大字,尽显皇恩浩荡。
这般显赫门第,礼数必然繁琐,若稍有差池,难免被人轻视,讥讽为南边来的寒酸亲戚。
思及此,林黛玉愈发谨小慎微。
马车刚入府门,她便主动掀帘下车。
听闻国公爷爱女贾敏之女到府,荣国府众人纷纷自发迎候。
穿过垂花门,林黛玉正遇上闻讯赶来的贾母。
一见外孙女,贾母当即抛下凤头梨木拐杖,含泪将她拥入怀中:“我苦命的孩子啊!”
贾母悲泣难抑,引得林黛玉也落下泪来。
连日来强忍的哀伤,此刻尽数宣泄。
众人默默拭泪,良久才劝住二人,簇拥着她们穿过游廊,来到荣庆堂。
堂中寿字图下,设着一张太师椅。
贾母紧握林黛玉的手,与她同坐,端详道:“像,和你母亲年少时一模一样。”
初见之下,贾母便对林黛玉疼爱有加。
府中女眷陆续到来,贾母止住泪,一一引见:“这是你大舅母,这是你二舅母,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。”
林黛玉一一施礼,礼数周全。
宾客尚未到齐,贾母又吩咐道:“叫姑娘们都过来,今日有远客到,手上的事暂且放下。”
不多时,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一同前来,又是一番姊妹相认。
众人皆容貌出众,但林黛玉自觉不输分毫,举止亦愈发从容。
正闲话家常,宾主尽欢之际,忽闻外间脚步声起,丫鬟进门笑道:“宝二爷来了!”
听得“爷”字,林黛玉顿时精神一振,心道:这便是岳将军提过的贾府男丁了。
荣国府外,贾宝玉正策马疾驰,匆匆赶回府中。
他不知南边的表妹今日抵京,与友人游玩时错过了迎接,心中懊恼不已。
贾宝玉早听闻这位名唤林黛玉的表妹知书达理,姿容绝世。
素喜与闺阁女子亲近的他,得知府中多了一位天仙般的妹妹,自是欢喜非常。
多一位妹妹便多一处热闹,他恨不能天下灵秀女子皆聚于身侧,那才叫快活。
“二爷,二爷!慢些骑,前面人多。”
奶兄李贵紧随其后,连声提醒。
贾宝玉哪里肯听,扬鞭催马:“妹妹都已到府,我再迟些,岂不连面都见不上?快些,莫啰嗦!”
李贵深知他的性子,笑道:“当年府上姑奶奶出嫁时,我曾远远瞧过一眼,那容貌在京城也是顶尖的。想来林姑娘定也不差。”
这话更惹得贾宝玉心痒难耐,恨不能立时见到林黛玉。
“休要聒噪,快走!”
宝玉回府后,先更衣整装,才往正堂而去。
丫鬟通传一声,他昂首阔步踏入厅内。
闻宝玉到来,王夫人先道:“这混世魔王总算回来了。”
转头对林黛玉道:“他素日疯癫无常,若言语冒犯,你不必理会。与姊妹们相处便是。”
贾母亦笑叹:“着实叫人操心。”
林黛玉曾听母亲提过这位表兄,衔玉而生,顽劣厌学,因外祖母溺爱,无人敢管。
但想着国公府门第,料他不敢太过出格。
得了王夫人叮嘱,林黛玉更不欲多事,本也只是走个过场,递了家书,等岳山来接便是。
“在家时亦听母亲提过,二舅母有位公子名唤宝玉,与姊妹们亲近。今日我来拜见外祖母与舅母,自不会与他纠缠。”
王夫人闻言安心:“如此甚好。”
待贾宝玉入堂行礼,林黛玉抬眼望去,方知此人模样。
他头戴嵌宝紫金冠,额前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;身着双色金线绣百蝶穿花大红箭袖,腰间系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,外罩石青团花倭缎排穗褂,脚踏青缎粉底朝靴。
颈间悬着金螭璎珞,五色丝绦垂落,系着那块传闻中的通灵美玉。
林黛玉环顾四周,众人皆着素色衣衫,不是深褐便是灰绿,几位姑娘也不过穿了淡蓝裙装,并不惹眼。
她尚在丧期,只一袭素白长裙,零星绣着几处暗纹。
堂上这位公子却金玉满身,华光夺目,实在格格不入。
哪有丧母之人会面时穿大红衣裳的?
这般想着,黛玉只道是自己多心,原来府上无人顾及母亲新丧,心头不由泛起凉意。
那抹刺目的红映在眼中,贾母也觉不妥,温声对宝玉道:见你妹妹怎穿成这样?快去换了再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