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默半晌,王洪捻着胡须道:这买卖虽好,可安京侯那关难过。当年沧州遇刺之事,他必定怀恨在心,岂会轻易与你们交易?
不过苏州府库空虚已是人尽皆知。今岁水患淹没良田,税银若收不足,须得邻近州县填补。加之桑田改制未成,织造局的贡缎尚缺,朝廷正等着用银子。
安京侯压力不小,你以使者身份求见,至多吃个闭门羹。若实在不成,不妨转道杭州寻赵相。
赵相如今自身难保,若能借此立功,或可减轻罪责。往好处想,你便是他的救命稻草,日后在江浙采办丝绸,自然便利许多。
那商人闻言喜道:竟有这般关节?
王洪敲了敲案上银票:既收了你的银子,总要指点几句。赵相与安京侯素有嫌隙,此番安京侯奉旨查办,抓的尽是赵相心腹。
如今赵相称病不出,暂避锋芒。我劝你别想着绕开安京侯,若能说动他,事半功倍。王洪搓着手指,安京侯或许清廉,赵相却最是贪财。
商人连连拱手:多谢兄长指点,小弟敬您一杯。事成之后,定有厚报。
王洪眯眼笑道:不过闲谈几句罢了。即便此路不通,最不济也能暗中招募工匠回国仿制,虽不及真品,也能赚些银两。
商人深施一礼:事不宜迟,我这便去拜会侯爷。
静候佳音。王洪举杯相送。
商人匆匆推门而出,却见个丫鬟立在门外。想到方才密谈竟被人 ,顿时怒喝:哪来的丫头在此 ?掌柜何在!
楼上传来声响,掌柜急忙上楼赔罪:“贵客莫恼,这位是茶楼的清倌人。王参将在楼下想听支昆曲,又怕扰了您的雅兴,我便让她先在此候着。”
男子闻言,怒气稍减,回头望向屋内。只见王洪大咧咧地坐着,笑着摆手道:“不错,是我吩咐的。贤弟且去忙正事,这姑娘留下陪我唱几曲解闷。”
男子拱手一礼,转身离开茶室。
……
“求见侯爷所为何事?”
踏入府衙大堂,男子神色愈发恭敬,面对安京侯的管家贾芸,姿态谦卑。
“在下乃日本国使者渡边信之介,此来一是为拜会侯爷,澄清先前误会;二是想与侯爷谈一桩互惠的买卖。”
一听是倭人,贾芸立刻将新茶换成陈年苦茶,茶梗粗硬,土腥味浓,几乎尝不出茶味。
他端上茶盏,淡淡道:“侯爷尚在校场未归,还请稍候。”
渡边信之介双手接过,一饮而尽以示敬意。茶汤入喉,苦得他眉头一皱,却强忍不适,恭敬道:“无妨,在下愿在此静候侯爷。”
贾芸又斟满一盏,似笑非笑道:“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渡边信之介以为他要索贿,忙掏出银票:“还未请教阁下尊姓?”
贾芸推开银票,意味深长道:“我只是侯爷的管家。侯爷曾遭倭人刺杀,此事使者应当知晓吧?”
渡边信之介一惊,既佩服贾芸的清廉,更敬畏安京侯的治下之风,连忙点头:“此事我国国主早已备礼致歉,当年便送至京城。”
贾芸微微颔首:“侯爷虽宽宏,却非对谁都如此。阁下身为倭人,若想与侯爷谈生意,须得有碰壁的觉悟。”
渡边信之介再次饮尽苦茶,郑重道:“在下早有准备。”
“这倭人竟不怕苦?”贾芸暗自嘀咕,转身又添了一撮观音土,兑水冲开,斟满茶盏。
按倭人礼节,主人敬茶,客人不得不饮。渡边信之介不敢怠慢,只得一杯接一杯喝干,连渣滓都不剩。
茶沫渐少,沉淀愈多,他越喝越觉蹊跷,却不敢多问,只得捂着肚子硬撑。
半晌后,岳山回府,见贾芸忙得满头大汗,笑问:“何事这般忙碌?”
贾芸闻声抬头,快步迎上:“老爷,衙内来了个倭人使者,说要与您谈生意。”
“倭人?”
贾芸憋着笑:“人倒诚恳,就是呆了些——我给他喝的土,他都尝不出来。”
岳山轻笑摇头,跨过门槛,迎面撞见一名脚踩木屐的倭国男子正捂着腹部匆忙起身。
拜见安京侯,恕在下失礼,突感腹痛,容我先去方便。
踌躇许久,渡边信之介终是开口。
岳山神色难辨,只略略颔首。
安京侯这般年轻,令渡边信之介暗自讶异。
此刻岳山身披猩红飞鱼官袍,腰束白玉细带,悬配长剑,身姿如松,锋芒毕露。那刀刻般的轮廓不怒自威,令人望而生畏。
待渡边信之介返回时,盯着重新斟满的茶盏面露难色。
但今日未被拒之门外已属难得,岂能半途而废?他仰头饮尽茶水,郑重道:在下渡边信之介,日本国使节拜见安京侯。此番特来澄清先前误会。
岳山正批阅文书,闻言搁笔抬眼:哦?何等误会?
此前刺杀之事绝非我国指使,实乃沿海流寇所为。这些海盗目无纲纪,劫掠往来商船,我国君主亦深恶痛绝。渡边信之介躬身道,望侯爷明鉴,勿迁怒我等。
岳山嘴角扯出冷笑:照此说来,倭寇便不算倭国人?背后无人撑腰?
渡边信之介语塞——那些海盗确实与地方势力有所勾连。
岳山拂袖:此事暂且不提,你今日所为何来?
见讨好无果,渡边信之介直言来意:我国欲购丝绸十万匹,若销路畅通还将追加。新王初定南北,需贵国上等丝绸犒赏臣属。价格但凭侯爷定夺。
他压低声音:听闻苏州遭灾,银库吃紧,愿为侯爷分忧。
文书重重摔在案上。岳山目光如炬:陛下刚准倭国入贡,勘合文书已载明丝绸贸易。如今另辟蹊径,是要违抗圣命?
见势不妙,渡边信之介急忙起身:是在下唐突。备有薄礼赔罪,望侯爷笑纳。
且慢!
刚转身便被喝住。渡边信之介满怀期待回首,却见岳山面沉似水。
若真是国使,初见时便该验明正身。非朝贡期间私会朝臣已违《大昌律》,更遑论知晓银库虚实——岳山拍案厉喝,来人!将这细作押入大牢!
局势陡然逆转,渡边信之介僵立当场。
此刻他才恍然大悟,王洪那句律法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究竟何意。安京侯专挑有利之词,竟将大义名分攥得死死的。
可苏州府库空虚,不是路人皆知的事么?赈灾尚且捉襟见肘,怎会不缺银两?到了岳山口中,倒成了窥探机密。
这般上纲上线的雷霆手段,打得渡边信之介措手不及。早知安京侯难缠,却未料竟棘手至此,甫一交锋便要沦为阶下囚。
他强自镇定道:侯爷明鉴,在下持国主印信出使。若擅拘使节引发两国争端,只怕大昌皇帝陛下也......
正要上前的衙役闻言迟疑。
渡边信之介刚松半口气,岳山的冷笑已刺破堂宇:倭寇敢登岸行刺本侯时,怎不怕邦交纷争?今日肃清细作,更无须顾忌!纵有圣谕降罪,本侯独力担之。苏州危如累卵,宁可错杀三千——来人!
锁链哗啦作响时,这位国使犹在恍惚——他预想过最坏结局,却未料竟是锒铛入狱。
侯爷既知他确是使节......贾芸奉茶时欲言又止。
倭人狼顾鸢视,畏威而不怀德。岳山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,若许通商,不过资敌以刃。彼辈控扼海路,坐收渔利后,只会豢养更多寇匪。
他突然攥紧茶盏:本侯正愁没由头肃清海疆!
......
枫桥驿的暮色染透窗棂时,薛宝钗差人传信说要盘账彻夜不归。林黛玉因晨间被岳山诊脉时触到隐疾,虽身子爽利许多,却羞得整日闭门不出。
秦可卿借着布菜的机会,裙裾不时扫过岳山膝头。那对瑞珠宝珠刚撤下碗碟,她已挨到书案边,指尖绕着舆图上的海岸线打转:老爷白日答应过的......
烛火将岳山眉间沟壑映得愈深,朱笔在舟山群岛重重画了个圈。
岳山执笔蘸墨,轻叹道:今日公务繁杂,心绪不佳。你才休憩一日,恐身子吃不消,不如明日再议。
光阴易逝,秦可卿岂肯错失良机。
她眼波流转,忽地贴近岳山耳畔,娇声细语:岳大哥,饶了奴家可好?
枫桥驿的院落狭小,姑娘们终日困守闺阁,消遣有限。
除却针黹女红、莳花弄粉、樗蒲戏耍,便只剩闲谈解闷。
故而闺阁琐事,不消半日便人尽皆知,哪有什么秘密可言。
岳山晨起探视林黛玉之事,秦可卿早从紫鹃雪雁处知晓。
岳山本无他意,只为宽慰黛玉。相处日久,黛玉倚赖他时,他亦不觉倚赖黛玉。
昔年每逢困顿,只需饮一盏黛玉烹的茶,默然对坐,便能心神澄明,思绪顿开。
如今出门前与黛玉小叙片刻,便觉神清气爽。
谁知经丫鬟们口耳相传,竟变了滋味。此刻秦可卿竟学着黛玉腔调,在岳山耳畔厮磨。
温软气息拂过耳际,岳山脊背一颤,慌忙掷笔掩住秦可卿的朱唇。
四顾无人,瑞珠宝珠皆不在侧,岳山方松了口气。
他剑眉微蹙,低声呵斥:休要胡闹!若叫林妹妹知晓,岂能轻饶你?
这般偷摸情状,反令秦可卿心旌摇曳。
她轻咬岳山掌心,趁其躲闪之际偎入怀中,吐气如兰:不让林姑娘知晓便是……还是说,岳叔叔更合心意?
眼波潋滟似 ,纤指不安分地游走。
见岳山喉结滚动,秦可卿忽轻笑出声:原来老爷好这口,奴家样样都依得。
岳山正待起身,却被柔荑紧箍腰肢。
恰时叩门声起,秦可卿狡黠一笑,倏地钻入案底,以袍角掩住云鬓,踪迹顿消。
岳山睁大双眼,不敢多话,只得配合着遮掩身子,朝门外问道:何人?
是我。紫鹃轻手轻脚推门而入,目光在屋内逡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