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此事全权交由岳山处置,朕信他自有分寸。”
“为免他在江浙孤立无援,朕须派几人助他分忧。织造局涉及宫务,遣陈矩前往;审案之事,派都察院副都御史王宪之;今科状元苏墨筠也不必再修书,正值用人之际,可任苏州知府,随岳山历练。”
皇后掩口笑道:“这状元郎年长岳山十余岁,反倒要岳山提携。”
隆佑帝亦含笑摇头,“岳山沉稳持重,朕常忘他不过弱冠之年。若苏墨筠能学得他几分本事,镇守江南便足矣。”
“此外,朕还忧心岳山安危。沧州商贾尚且敢勾结倭寇,江浙世族暗中所为更难以预料。赐岳山东南兵符,可调遣驻军,既为办案,亦为海防。”
信毕,隆佑帝忽又问道:“林如海之女今年几岁?”
皇后略作思索,答道:“约莫十二岁。”
“十二岁?年纪尚小。”
“十二岁还小?臣妾十二岁时已入府了。”
隆佑帝轻抚皇后的手,含笑说道:“皇家终究与别处不同。倒是那林如海,前番接了朕的诏书,这些日子竟连一封回信也无,莫非两淮盐务当真繁忙至此,连给朕写封信的工夫都没有?”
“朕该再给他去道手谕,命他不计代价协助岳山在江浙行事。”
……
苏州府衙,
沧浪雅会的 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,官场中人尤为震动。
衙门前,差役挺直腰板肃立,两侧班房内众人埋头处理公务,却静得出奇,生怕给初来乍到的安京侯留下半点不佳印象。
岳山刚在府衙前下马,苏州府丞范鹏程便快步迎上,恭敬作揖道:“下官苏州府丞范鹏程,拜见侯爷。”
岳山略一颔首,“免礼。昨日沧浪雅集所擒之人,可曾审过了?”
范鹏程低头小心答道:“未得侯爷示下,不敢擅自提审,现皆押于大牢之中。”
岳山目光在范鹏程身上扫过。此人中等身材,官袍略显宽大,透着几分儒雅之气,面上瞧不出奸猾之态,但人心难测。
“关于朱知府之死,你知道多少?”
甫入大堂,岳山不问其他,单刀直入提及此事,范鹏程心头剧震,险些跪地喊冤。
直到岳山命人搬来椅子,他才稍稍定神。
“下官不敢有半分隐瞒。当初朱知府反对改稻为桑,我等虽不解,却未曾与钱仕渊等逆臣同流合污。朱知府入狱后,府衙诸事皆由代职的孙逸才主理。此人贪得无厌,下官耻与为伍,从未参与其勾当,望侯爷明察。”
“如此说来,你倒是江浙官场的一股清流了?”
范鹏程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。
江浙官场铁板一块,若将官员尽数问斩,或许冤枉无辜,但隔一个杀一个,必有漏网之鱼。
范鹏程紧抿双唇,不敢应答。江浙官场上下齐心,皆因众人皆为利来。
牟利,便是所有人的共识。正因如此,他们才敢胆大包天,做出毁堤淹田这等恶行。
唯有利益均沾,众口方能一致。远在京城的皇帝,一时难以察觉其中蹊跷。即便日后起疑,也会被他们献上的五十万匹丝绸堵住悠悠众口。
对多数 而言,百姓疾苦,不过是个数字罢了。深居宫闱的天子,又能体会几分民间苦难?
在此情形下,范鹏程岂敢自称清白?他或许未曾推波助澜,但知情不报亦是重罪。
府丞身为佐贰,本有监察之责,却与士绅商贾过从甚密。依《大昌律》,贪墨十匹丝绸即判徒刑一年,三百匹便流放三千里。
汗珠滚落在地,范鹏程手足无措。
官场之事,经不起细究。若真要件件上秤,大昌一京十四省,清 有几人?
唯有眼前这位安京侯,自随隆佑帝入 以来,早就不必为银钱发愁了。
范鹏程双手微颤,缓缓摘下 ,置于案几之上。
微臣认罪,愿献全部家产,助侯爷赈济灾民。
两侧衙役面面相觑,未动刑具,仅凭堂上数语,这位从四品府丞便自行摘冠伏罪。江浙官场,怕是要掀起惊涛骇浪。
风云骤变。
岳山轻挥衣袖:带范府丞下去,不必收监,令其居家反省。贪墨之事容后再议,范府丞可自拟奏章向朝廷请罪。
遵命。
传徐耀祖上堂。
须臾,范鹏程黯然退场,蓬头垢面的徐耀祖被押入公堂。这位平素养尊处优的土皇帝戴着沉重枷锁,面容因疼痛而扭曲,华贵绸衣早已破烂不堪。
虽未入仕,徐耀祖深谙官场之道。瞥见案几上的四品官服,心知范鹏程已 辞官。此刻苏州府已成岳山掌中之物,自己一介商贾,生死皆系于对方一念之间。
他喉结滚动,尚未开口,惊堂木已震响耳畔:奸商徐耀祖,可知罪?
认罪必死,抵赖亦难。
草民冤枉。
岳山挑眉,那孙逸才所供案情,你作何解释?
徐耀祖抬头,少年侯爷俊朗的面容在他眼中宛如索命阎罗。他强自镇定:草民为织造局办事,改稻为桑充实的是国库,徐家仅取一成利,何罪之有?
孙逸才伪造账册,徐氏银庄协助舞弊,赈灾粮款实为赃银,你又如何辩解?岳山冷声截断,带孙逸才!
衣衫褴褛的孙逸才跪于堂侧:叩见侯爷。
岳山微微颔首:徐耀祖称未参与谋划,你可有实证?
孙逸才侧目望向旧主,泥污下的面庞涨得通红。既已倒戈,他心知唯有配合:回侯爷,改稻为桑原定松江,徐家主托关系改至苏州。行省衙门存有公文为证。
徐耀祖目眦欲裂:孙逸才!我待你不薄,金银 从未短缺,何苦赶尽杀绝?
孙逸才直视前方:事到如今,还有何可说。
徐耀祖闭目长叹,恍然明悟——孙逸才定是得了岳山保全家人的承诺,才会这般豁出性命,掀翻整个江浙官场。
徐耀祖的罪状若公之于众,夷灭三族亦不为过,此刻唯有认罪一途。
眼见无路可逃,徐耀祖忽而狂笑数声,道:“好!好!好!在侯爷看来,我徐家已是待宰羔羊,只待杀之以赈灾民。可侯爷不知,徐家早已掏空家底,若非走投无路,何至于铤而走险,用赃银购粮,徒留把柄?”
“实不相瞒,自赠予侯爷三万银钱戏班后,徐家所有财物,包括赃银,皆换作一百五十船粮食,共计一百八十万石。”
“这些粮食,足够侯爷赈济灾民,但若想杀我徐家填补国库亏空,绝无可能!”
岳山心中暗惊:“徐家经营苏州数代,竟无余财?”
孙逸才亦难以置信,望向几近癫狂的徐耀祖:“徐家无余财,谁人能信?”
徐耀祖狞笑道:“徐家账目皆存于银庄,侯爷不信,大可查验。当年 南巡,徐家倾尽家财迎驾,耗费金山银海! 北归后,方赐我徐家特权。如今改朝换代,便要杀我等前朝旧臣,榨取最后一丝价值。”
“圣上英明,何不查查 南巡,留下多少烂账?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, 所为,比毁堤淹田又轻几分?”
孙逸才膝行后退,欲离这疯子远些。
若翻旧账,无异于在江浙官场引爆 ,牵连世家大族、商贾巨富、官宦门第,无一幸免。
且此事关乎皇家颜面,动摇统治根基。徐耀祖困兽犹斗,欲逼岳山投鼠忌器。
岳山自诩正义,可这正义是否真能山驾于皇家颜面之上?
抬头望向“明镜高悬”匾额,岳山冷声对刀笔吏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
孙逸才惶恐劝阻:“侯爷,此不可记!”
岳山厉喝:“记!”
此案已无需再审,钱仕渊等人官阶过高,须三司会审定罪。岳山起身振袖,大步离去。
衙役押二人回牢,徐耀祖面色渐褪癫红,唯余一抹森然笑意。
……
枫桥驿。
房中少女们苦候整日,直至夕阳西斜,方见岳山归来。
秦可卿欣喜迎上,见他官袍沾尘,不由疑惑:“老爷今日去了何处?怎弄得满身尘土?”
岳山讪笑:“去府衙后,又至演武场巡视,校场黄土飞扬,难免沾染。”
秦可卿柔柔解其腰带,为他更衣,指尖轻抚过他胸膛,眸中漾起涟漪。
将官袍揽入怀中,她轻嗅其上汗息,心中暗喜——这哪里是麻烦,分明是赏赐。
将汗巾子收进袖中,又为岳山系上干净的,秦可卿抿嘴笑道:爷说这话折煞奴婢了,您天天去校场操练,我自当每日浆洗衣裳。
四下张望不见那道熟悉身影,往常这时林妹妹早该煮好香茗候着了,岳山不由问道:颦儿怎么不在屋里?
姑娘身上不爽利,躺了一整天呢。秦可卿话音未落,恰见紫鹃雪雁搀着林黛玉转过游廊,两下里撞个正着,便又笑道:瞧瞧,听说爷回来,姑娘这病立马见好了。
林黛玉本就因微恙泛着薄红的脸颊,被这话激得愈发嫣红。她轻蹙烟眉嗔道:好个记仇的可儿,不过打趣你一回,倒逮着机会编排我。
秦可卿俏皮地吐了吐舌尖,黛玉也绷不住笑了,款款行至岳山跟前。岳山接过紫鹃的差事,扶着弱柳扶风般的姑娘往内室去,见她裹着鹤氅仍显畏寒,心疼道:早晨出门还好端端的,怎就病恹恹的了?可请大夫瞧过?
不妨事的。黛玉轻轻摇头,既非风寒也不是发热,只是腹中有些胀痛。怕又闹上回的笑话,喝些热汤已舒缓许多。见岳山仍不放心,又补了句:若真难受得紧,定会唤大夫的。
她忽绽开甜笑转开话头:岳大哥可用过晚膳了?
在营里同将士们用过了。岳山见她精神稍振,温声道:正好我也乏了,咱们屋里说话罢。
虽相识才两日,黛玉这般依恋倒让岳山心下熨帖。扶她在绣榻坐定,自己方挨着坐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