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徐家那三万两银子,怕是打了水漂。”
无数目光投向徐耀祖,却见他从容自若,唇边噙着胜券在握的笑意——方才范鹏程密报,安京侯夜御十二女犹气定神闲。他唯一懊悔的,是未能献上更多 。
忽有仆从疾步近前,附耳低报。
徐耀祖蹙眉吩咐:“在岸边增设茶座便是。”
钱仕渊见状探问:“徐兄,可有变故?”
“无妨。沧浪亭外三道考题本为筛选才俊,谁知首题被破后,入园者骤增,船舫不敷使用。”
钱仕渊瞥见安京侯神色如常,顺势笑道:“才子云集,倒添雅趣。”
又问道:“那 首题的是何人?”
徐耀祖道:“据下人所言,此人乃理国公府上的柳湘莲,只是不知为何如今束发修行,似有遁入空门之意。”
钱仕渊略显诧异,转向甄应嘉问道:“甄二爷可还认得这位理国公家的公子?”
甄应嘉略一沉吟,道:“倒是有些印象。柳湘莲素来不羁,不以家世为傲,常游走江湖。曾在康王府与安京侯比试剑术,后来又在沧州现身,似乎为侯爷效力过?”
众人目光纷纷投向薛宝钗,她微微蹙眉,低声问林黛玉:“柳湘莲,莫非是沧州追查人口贩卖的那位?”
林黛玉眸中带笑,轻声道:“哪有什么柳湘莲,那是岳大哥假扮的。”
薛宝钗一愣: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
林黛玉朝东北方向瞥了一眼,道:“交给我吧。”
她迎上众人的视线,从容答道:“此人与安京侯府确有渊源,侯爷也曾向我提起过他。康王府比剑时,侯爷惜才,手下留情;沧州再见时,见他行侠仗义,便收留他在身边一段时日。”
“只是他生性 ,不愿久居人下,不想今日竟在此重逢。”
钱仕渊点头道:“既是侯爷故人,想必也是为此而来,不如请他上亭一叙?”
林黛玉婉拒道:“多谢钱大人美意,只是亭内席位已满,他的身份也不便与诸位同席。待雅会开始后,再邀他入内叙旧不迟。”
钱仕渊应道:“也好。”
时辰已至,亭外人头攒动,湖上小舟满载,后来者只得沿岸而坐,遥望亭中盛况。
此次雅会参与者已达数千之众,堪称历年之最。
雅会流程众人皆知,分为四艺:文辩、书画、楹联、赋诗。
除却席间文人互赠手札、伴礼等闲趣,最引人瞩目的便是这四艺比试。
文辩效仿古人,辩析经义古籍,切磋学问。
书画与楹联则较简单,或挥毫泼墨,或妙对佳联,皆显才情。
而压轴的赋诗,尤为重中之重。诗魁之名,历来为江南才子所竞逐,佳作更会辑录成册,流传天下。若能上榜,便是入京拜谒权贵的敲门砖。
故而赋诗环节,最令人翘首以待。
于林黛玉而言,最钟爱的亦是赋诗。
文辩她涉猎不深,书画多绘人物,难比名家山水意境,楹联则偏重娱兴。
雅会如火如荼,及至赋诗环节,林黛玉案前已备好纸墨。
钱仕渊含笑相邀:“今日才子竞魁,但林姑娘才名远播,岂可无佳作传世?若姑娘夺魁,必成‘一敏冠群英’的佳话。”
林黛玉敛衽一礼:“多谢钱大人。”
她执笔蘸墨,凝神构思。
她定要写,更要夺魁,好叫岳大哥身旁的女子明白,何为才情,为何岳大哥独独倾心于她!
林黛玉自认能将众人皆比下去,她确有这份底气。
朝东北方冷冷瞥过一眼,林黛玉提笔蘸墨。
虽同以秋为题,她笔下所书却与寻常诗赋大不相同……
“老爷,少爷那头已安排妥当了。”
亭内,小厮凑近徐耀祖耳畔低语。
为借此次雅会扬名,此刻正是关键。
徐耀祖望向对面安京侯,略一颔首:“再叮嘱他,万不可出错。若能得安京侯青眼,徐家往后数年便可平步青云。叫他登台前多留神。”
“是。”
诗会夺魁限时两炷香,以秋为题赋诗。
诗成后先交考官初选,脱颖而作者呈入亭中,由贵人品评。或点评,或考问,终定名次。
亭中非鸿儒即权贵,评判自具分量。
只是考官早被徐家打点,座上诸公亦知徐耀祖多年筹谋,无非为子侄铺路,皆默许此番操作。
见林黛玉搁笔,钱仕渊笑问:“林姑娘可是成了?”
林黛玉理了理袖口,轻点头:“已作好了。”
钱仕渊道:“稍后参赛诗词收齐,便将姑娘大作一并品评。”
侍从收诗时,林黛玉余光扫向东北角,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抿。
薛宝钗本欲提笔,碍于身份只得按捺。甄应嘉适时道:“侯爷若肯赐墨,定成佳话。”
男子诗词多豪迈,女子难摹其气魄。薛宝钗纵通诗道,所作亦多闺阁情思,此刻提笔必露破绽。
林黛玉解围道:“侯爷不擅此道,就不贻笑大方了。”
薛宝钗摇扇颔首。甄应嘉举杯:“是在下唐突,敬侯爷。”
……
亭外,岳山静候贾芸,沈瑛偏来搅扰。见他纸上空空,讥道:“平日张狂,此刻竟半句不成,可见那对联也是侥幸得来。”
岳山抬眼瞥向沈瑛诗作——
“秋来风紧日头黄,果落枝头满院香。”
雀鸟争食闹枝头,我家粮仓满谷流。
农人匆匆收成罢,帮工饮酒笑声稠。
夜披暖裘 去,哪管明朝几多愁。”
岳山读罢笑道:“你这诗,倒有‘一只蚊子嗡嗡响,两只苍蝇闹哄堂’的趣味。”
沈瑛嚷道:“胡言乱语!你那也叫诗?”
岳山摊手:“你也不过如此。”
沈逸书侧目喝道:“莫在此处生事。”
沈瑛顿时噤声,转而道:“徐大哥才是真才子,待会儿看他佳作,定叫你自惭形秽,竟敢小觑江南学子。”
岳山轻嗤:“江南才俊辈出,我独瞧不上你们罢了。”
沈瑛冷哼一声,不再多言。
妙玉掩唇轻笑:“你真不作诗?”
岳山反问:“你为何不作?”
妙玉心思飘远,又向岳山贴近几分,低声道:“不作了,只盼稍后能帮侯爷一二。”
岳山微微颔首,不再多问。
忽而人群喝彩,岳山望去,见徐浪被引入亭中。
沈瑛得意道:“瞧见没?徐大哥的诗已得贵人青眼,诗魁非他莫属,安京侯必会另眼相待。”
岳山抿了口茶,淡淡道:“安京侯不会看重此人。”
沈瑛皱眉:“你与侯爷相熟?”
岳山摆手:“不过数面之缘。”
沈瑛冷笑:“大言不惭,日后有你后悔之时。”
岳山点头:“此话原样奉还。”
……
“窈窕沧波寺,玲珑水上扉。
绿窗云竹净,朱户露花曦。
鱼逸晴偏跃,鸥闲昼不飞。
东邻精舍近,无虑戴星归。”
“徐公子此诗精妙,虽不言秋,却以‘云竹净’、‘露花曦’暗合秋意,绝佳!”安倍击节赞叹。
徐浪身形修长,面容清秀却带傲色,向众人行礼。
徐耀祖满面红光:“诸位不必因我徇私,诗会当以才论高低。”
安倍附和:“此诗当列头名,诸位以为如何?”
施夫子缓声道:“徐公子才思敏捷,待余诗评罢再定不迟。”
徐耀祖闻言,神色稍显从容。
他素来忌惮这些清高名士,他们不慕钱财,不涉俗务,与商贾之流格格不入。
此番购得佳作,正是为了借他们之口,为儿子博得声名。
如今施夫子这番话,已然成功了大半。
父子二人相视一笑,心中胜券在握。
“嗯,此篇甚妙。”
司马道长抚须颔首,赞道:“此诗当属上乘。”
施夫子顿时兴致盎然,能让这古怪老道称许的诗句,必非凡品。
“且让老夫一观。”
司马道长递过诗卷,“你也品评一番,看能否当得诗魁。”
此言一出,亭中众人纷纷侧目。
徐家父子尤为紧张。
短短两炷香内,竟有人能写出与他们精心准备的诗词相媲美之作?
若真有人能即兴赋出更胜一筹的佳句,其才情当真深不可测。
可今日入园,并未听闻有何等惊世之才与会。
况且,若真有这等人物,早该在初选时便被筛去。
徐耀祖虽暗自捏了把汗,但转念一想,名士仅有两位,其余尚有六人,即便不算安京侯,仍有五人可争取,胜算依旧在握。
薛宝钗瞥见那诗卷篇幅颇长,一眼认出是林黛玉手笔,不禁莞尔,侧目望向她。
林黛玉却心不在焉,对夺魁之事毫不在意,只是微扬着脸,望向亭外东北方向,神色略显愠色。
薛宝钗暗自轻笑,微微摇头。
施夫子接过诗卷,朗声念道:“《秋窗风雨夕》?竟是乐府体,难得!”
“秋花惨淡秋草黄,耿耿秋灯秋夜长……”
他逐句吟诵,末了击节赞叹:“效《春江花月夜》之格,成此《秋窗风雨夕》,十五‘秋’字道尽萧瑟,妙极!”
展卷见署名“林如海之女于沧浪亭上作”,笑道:“原是林家千金手笔,闺阁词句用得这般精妙,才情果然不凡。”
林黛玉闻言,敛衽致谢。
徐耀祖闻言一愣,目光转向林黛玉,没料到这场雅集竟横生枝节。
亭中虽坐八人,但安京侯若钦点魁首,谁敢不从?
可若让林如海之女夺了头名,多年苦心岂不付诸东流?成全他人美名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