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连你都能复述个大概,岂不蹊跷?”
他记得中学时,老师让同学传话,从第一个传到最后一个,没一次能复述原意。一间教室尚且如此,何况偌大苏州城?
这情形着实蹊跷。
香菱不解其意,茫然望向岳山,只听他继续道:若一桩案子存疑,众人说辞却分毫不差,反倒显得刻意。
多半是有人刻意散布消息,好让事态顺着他们的心意发展。
百姓最易被 ,又惯爱听信对自己有利的事。一个 死于狱中,何等大快人心,谁还去深究其中真假。
自然,能想到这层,也是因岳山先入为主。
他深知改稻为桑并非良策,而朱知府反对此政,岳山便认定他是清官。由此推想,整座苏州城倒像是众人联手设下的骗局。
香菱眉心微蹙,额前隐隐发烫,只觉思绪跟不上岳山的深谋远虑。
相公是说,朱知府其实......
岳山轻掩她唇,示意周遭渐密的人流,就此打住话头。
为何偏要来圣恩寺上香?可有讲究?
香菱点头道:昨日母亲提起,家道未败时,父亲与外祖曾在寺中立过祠堂。如今去祭拜,正是时候。
突然多了位管教自己的母亲,香菱心中虽觉异样,却又贪恋这份失而复得的亲情,更盼能与生父重逢。
相公,你说我还能见到父亲吗?
岳山温声应道:总有机会的。
恰在此时,山石后转出两名女尼。为首者海青广袖,身后跟着个小尼姑......
岳山闻声望去,才见林荫掩映处有条上山小径。
两名带发修行的女尼款步而出,恍若壁画仙子临凡,通身不染尘俗之气。
沿途百姓纷纷退避行礼,恭敬非常,更令岳山心生诧异。
那小尼姑似察觉异样目光,回眸与岳山视线相撞,蹙眉转身离去。
香菱在他眼前晃了晃手,低语:原来侯爷好这口?
嗯?什么?
岳山回过神来,失笑道:这都哪跟哪。
香菱一本正经道:听说显贵们总有些特别癖好。寻常女子玩腻了,便爱找些身份特别的。像这样的女师父,追捧的人可不少呢。
岳山捏她脸颊笑骂:懂得倒多。待会儿路过裁缝铺,给你做套禅衣。记得改短些,要薄如蝉翼那种,夜里助兴用。
香菱腿一软险些跌倒,红着脸讨饶:太羞人了......要不等紫鹃姐姐来,我给她准备?
岳山点头应道:“也好,你说得在理,助兴之事,推脱反倒无趣。”
苏州丝织业繁盛,若岳山将后世那些女仆装、学院风之类的服饰描绘出来,想必也能仿制出来。
倘若真能如此,那……倒也别有一番韵味。
岳山似又在不经意间,窥见了另一番天地。
定了定神,岳山轻咳一声,掩饰内心的异样,对香菱道:“方才那两人,倒非寻常,瞧着有些特别。”
香菱点头附和:“确实生得标致,怕是能与林姑娘、薛姑娘比肩。”
岳山撇了撇嘴:“不止是容貌,二人皆是带发修行。若说身后的小尼姑带发是因尘缘未了,可那位领头的师父竟也带发。这般模样,也能收徒?我倒不知此地寺庙的规矩。”
香菱亦摇头,她虽是姑苏人,但自幼离家,哪晓得本地寺庙的风俗。
岳山拦住一位路人,随口问道:“这位兄台,方才那两位女师父从山上下来,甚是稀奇,不知是何来历?”
那汉子见岳山衣着体面,举止不凡,便热络答道:“她们是山顶蟠香寺的修行女尼,本地人对那寺庙所知不多。蟠香寺鲜少开门,大半是女尼,也不靠香客供奉。”
“不靠香火,难怪如此清雅脱俗。”
汉子又道:“也不尽然。女尼常出入高门内宅,为妇人讲经,所得钱财比香火丰厚得多。否则偌大寺庙,如何维持?”
“若说清雅,公子方才所见那两位,确实特别。往日未曾见她们下山,似是生面孔。听闻寺中一位祖师染病,她们下山代行善事,积攒福报。”
“这些日子,她们一直在城中为贫苦人家诵经祈福,确是善心之人,故而受人敬重。”
岳山连连点头:“原来如此。”
汉子笑道:“公子明白就好。先前有些纨绔打她们的主意,皆吃了苦头。”
“若公子好这一口,不如去城中聚星楼瞧瞧。那里的姑娘会缠人,又能扮角儿,应有尽有。”
话越说越偏,岳山无奈拂袖,带着面红耳赤的香菱离去。
路上,岳山暗叹:“真不能小瞧此世人的生意头脑,人家女尼才下山,青楼便已扮上了,这钱合该你赚。”
……
吴县,溪畔。
两名女尼步履匆匆,无心赏景,似有急事。
“姐姐,我们往何处去?往日未曾来过此地。”
“先走着,遇人再问。”
邢岫烟闻言,便不再多言,默默走在妙玉身前,目不斜视。
不多时,二人遇上一群人,身着沈家护院的服饰,正在河边歇息闲聊。
“宋二哥,你这运气也忒差了。一出手就碰上冷面郎君,真是倒霉透顶。银子没捞着不说,还白白挨了顿狠揍。”
“那几下子留下的伤,够你躺上十天半月了。”
被称作宋二郎的汉子疼得直咧嘴,冰凉的溪水泼在脸上,才勉强缓过劲儿来。
那拳脚的力道落在他身上,他比谁都清楚有多重。
何止是躺十天半月,如今他连动弹都费劲,手脚使不上半分力气。
若不是昨夜灌了一肚子酒,醉得不省人事,这伤痛怕是连觉都睡不着。
“ ,少在这儿说风凉话。要不是沈家那 ,老子能摊上这档子事儿?”
“就该再揍他一顿出出气!”
旁边人劝道:“算了吧,咱们好歹还吃着人家的饭,不给那小子面子,总得给沈逸书几分薄面,别闹得太难看。”
“等办完这趟差事,咱们就走。到时候随你怎么撒气。”
宋二郎冷哼一声:“找几个兄弟,给那柳家二郎点颜色瞧瞧?什么四王八公,江湖上吃了亏就回家哭爹喊娘,不如缩在家里当孙子!”
众人哄然大笑。
宋二郎脱了衣裳,疼得直抽冷气。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怕是肋骨都断了几根。
眼下泡进水里,权当是冷敷,回去再上点药。
“你们先回吧,我再泡会儿。”
“成,宋二哥当心脚下。”
沈家的护院们嘻嘻哈哈散了,宋二郎光着膀子,慢吞吞往水里挪。
酒劲未消,身上又疼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他喘着粗气,额角青筋暴起。
这会儿要是有个丫鬟伺候该多好,可他一个跑江湖的,受伤是家常便饭,要是动不动就叫兄弟端茶递水,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?
又不是富贵人家的少爷,哪有那么金贵。
宋二郎泡进水里,闭眼长叹:“要是能有俩丫鬟捏肩捶背,老子也过过地主老爷的瘾。”
不知是不是老天开了眼,再睁眼时,眼前竟真站着两个姑娘——却是身穿灰袍的尼姑。
宋二郎虽不是色中饿鬼,却也纳闷:“两位师父不去庄里念经,跑这儿瞧我洗澡作甚?”
电光火石间,二人猛地掏出麻绳,死死勒住他的脖子。
没给答案,但行动比言语更直接。
宋二郎惊恐万状。他与佛门素无恩怨,可这两个尼姑分明是来索命的!
水中行动本就迟缓,加上腿脚无力,河底又滑,他拼了老命才勉强站稳。
到底是刀口舔血的汉子,只要站稳脚跟,岂会轻易被两个丫头片子拿下?
他死死攥住麻绳,正欲发力将人甩开,后背却突遭重击。
一个小姑娘松开手,从河岸拾起石板,瞄准时机狠狠砸在宋二郎后背的伤处,痛得他几乎昏死过去。
他踉跄着栽进水里,刚要呼救,就被两人合力按入水中,呛得说不出话来。
这江湖汉子万万没想到,今日竟在阴沟里翻了船,栽在两个丫头手里。
旧伤发作,酒劲未消,不多时水面便没了动静,大汉翻着白眼停止了挣扎。
妙玉低声道:你按着他别动,我去找水草缠住他脖子,遮掩绳索痕迹。
邢岫烟惨白着脸道:早知你要干这个,我死也不来!这可是杀头的罪过!
妙玉冷声道:这些山匪哪个不是血债累累?杀了他们算替天行道。
若非身份不便,合该去衙门领赏银。
邢岫烟颤声道:原以为只是诵经祈福,谁知还要亲手 ......
妙玉不再多言,迅速布置现场。水草缠绕的脖颈,倒像醉汉失足溺亡的模样。
先躲起来烘干衣裳。
树荫下,邢岫烟盯着发抖的双手喃喃道:姐姐为何非要杀他?若往后次次如此,我绝不跟你下山!
妙玉扬起下巴:就这一回。成与不成,今后都不再来。
那是为何?
这些日子打听到,沈家与徐氏有勾结。妙玉眼中寒光一闪,就是害我父亲的那个徐家银庄。
徐家靠着改稻为桑大发横财。父亲临终说账目有假,必是林家联合朝臣做的局。
沈家与林家往来密切,若能盗得账册......
邢岫烟恍然大悟:最后一次帮你。若不成,咱们立刻进京。
妙玉轻抚她发顶:好,不成便听你的。
她望向北方——即便入京,父亲的冤屈也绝不能忘。
邢岫烟幽幽叹息,她平日最是持重自持,便是梦里也断不敢行今日这般荒唐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