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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,殿外的阳光已渐渐西斜,透过窗棂洒在案头的几道圣旨上,朱红的印泥、黑色的字迹,在阳光下格外醒目。黄潜善、汪伯彦立于一侧,王渊、韩世忠等将官列于另一侧,各司其职,各领其命,原本散乱的朝堂与军营,竟在这一道道任命之下,渐渐有了章法。赵构看着眼前的景象,目光再次望向北方的天际,那里虽仍有金人铁骑的阴影,但他知道,这御营司的架子一搭起来,这飘摇的大宋,总算有了几分站稳脚跟的底气。

殿外西斜的阳光渐渐染上一层淡金,御营司众将官领命离去的脚步声还在廊下回响,甲胄碰撞的余音未散,赵构却忽然转身,走到案头那尊青铜香炉旁,指尖拨弄着炉中尚未燃尽的艾草灰,神色沉得像蒙了层雾。黄潜善、汪伯彦见赵构未再发话,识趣地立在一旁,殿内只剩香炉里余烟袅袅,缠绕着案上两道圣旨,朱红印泥的亮色在此刻竟显得有些刺眼。

“御营司的架子搭起来了,可金人铁骑不会等我们把兵练强。”赵构忽然开口,声音里没了先前整军时的利落,反倒添了几分疲惫,他抬手揉了揉眉心,目光掠过窗外——那里隐约能看到韩世忠操练巡卫军的身影,兵士们呐喊声震天,却似传不到他心底,“这江山刚有几分模样,经不起再一场硬仗。”

黄潜善心头一动,立刻上前一步,躬身道:“官家圣明,眼下金人势头正盛,我军虽整肃,却多是新募之兵,若真要正面抗衡,怕是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却已点出妥协的意味。汪伯彦也连忙附和:“是啊官家,不如暂避锋芒,先稳住阵脚,待日后兵强马壮,再图北伐不迟。”

赵构没接话,只是走到墙侧悬挂的《金宋疆域对峙图》前,指尖落在图上金朝腹地的上京,那里用朱砂画了个狰狞的狼头标记,“金人要的是臣服,不是覆灭——只要朕肯低头,他们便能暂缓南下,这对咱们,是喘息之机。”他忽然转身,目光扫过黄、汪二人,“传傅雱进殿。”

不多时,殿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,与武将们的厚重截然不同。只见一位身着青袍的官员缓步走入,他约莫三十余岁,面容清瘦,颔下留着三缕短须,腰间佩着一柄素面玉佩,虽穿着宣义郎的官服,却透着几分文人的儒雅,正是傅雱。他刚从工部衙署赶来,袍角还沾着些许墨渍,见了赵构,忙躬身行礼,声音温和却沉稳:“臣傅雱,参见官家。”

赵构看着他,忽然想起此人曾在汴京沦陷前,多次上书分析金人的习性,言语间既有对金人的警惕,又不缺周旋的冷静,正是求和使臣的不二人选。他指了指案头早已备好的符节与文书,沉声道:“傅雱,朕封你为宣义郎、假工部侍郎,特命你为‘大金通和使’,即刻启程,前往金朝议和。”

傅雱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错愕,随即又恢复了平静。他知道此刻求和,在外人看来是屈辱,但也明白官家的无奈,当下不再犹豫,再次躬身:“臣遵旨。只是不知官家对金人,有何交代?”

“你告诉金主,”赵构走到傅雱面前,声音压得很低,却字字清晰,“大宋愿奉金朝为上国,每年缴纳岁币,只求两国罢兵,让朕的子民能喘口气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陡然变得锐利,“但有一条,金人不得再随意屠戮中原百姓,若他们执意相逼,朕即便拼得鱼死网破,也绝不退缩。”

傅雱心中一震,原来官家求和,并非全然妥协,仍藏着底线。他重重叩首,双手接过符节——那符节由桃木制成,顶端雕刻着一只展翅的和平鸽,却在边缘处刻着细密的花纹,细看竟是刀剑交错的图案,“臣定将官家之意,一字不差转达金主。此去金朝,臣必不辱使命,既要为大宋争得喘息之机,亦不会让朝廷蒙羞。”

赵构看着他手中的符节,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指尖触到对方青袍下的筋骨,竟比想象中硬朗。“路上小心,金人帐下多是悍将,说话需谨慎,却也不必失了大宋的气度。”他转身命内侍取来一件厚厚的貂裘,“北方天寒,你身子单薄,带着御寒。”

傅雱接过貂裘,触手温暖,心中却泛起一股悲壮——此去金朝,前路未卜,或许是荣华,或许是刀斧,他却别无选择。当下不再多言,只再次叩首:“臣明日便启程,望官家保重龙体,待臣归来。”

待傅雱捧着符节、带着文书离去,殿外的阳光已彻底沉了下去,只剩残霞染红了半边天。黄潜善望着傅雱的背影,低声道:“官家派傅雱去,倒是选对了人,此人沉稳,定能应对金人。”汪伯彦也点头:“有通和使前去议和,再加上御营司整军,一柔一刚,大宋定能稳住局面。”

赵构却没应声,只是走到殿门口,望着北方的天际——那里已渐渐被夜色笼罩,像极了金人铁骑带来的阴影。他知道,求和不过是权宜之计,御营司的兵马才是根本,可眼下这风雨飘摇的局面,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动,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,分不清是无奈,还是藏在眼底的算计。

残霞如血,渐渐漫过殿檐,廊下灯笼次第亮起,昏黄的光透过竹骨,在青砖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影子。赵构立在殿门阶前,望着北方天际最后一抹亮色被夜色吞噬,袍角被晚风掀起,猎猎作响,像极了疆场上未歇的旌旗。他沉默良久,忽然转身,眉宇间那点残存的犹豫尽数褪去,只余下沉沉的决断,对身侧内侍沉声道:“传张邦昌即刻入殿。”

内侍领命匆匆而去,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里传出老远,与远处巡夜兵士的梆子声交织在一起,更显宫城的寂静。黄潜善与汪伯彦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——张邦昌素与金人有旧,又惯会揣摩上意,此刻传他,必是为议和之事再添筹码。二人垂手侍立,不敢多言,只看着殿中那尊青铜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,余温在微凉的空气中渐渐消散。

不多时,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,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仓促。只见张邦昌身着绯色朝服,快步走入,他面色微胖,颔下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,只是眼角眉梢总带着几分逢迎的圆滑。许是来得匆忙,他额头沁着薄汗,见到赵构,忙不迭躬身行礼,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:“臣张邦昌,参见官家,不知陛下深夜传召,有何吩咐?”

赵构未让他起身,目光落在他身上,似在审视,又似在权衡。半晌,才抬手指了指案头那张铺展的素笺,以及旁边研好的浓墨:“张卿,你且过来。”

张邦昌心中一紧,连忙趋步上前,目光扫过案上的笔墨,又瞥见那幅《金宋疆域对峙图》上,黄河一线被人用指尖划出了一道淡淡的印痕,顿时明白了大半,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。

“金人虽允议和,然粘罕与斡离不二人,皆是桀骜之辈,若无实在的好处,恐难让他们真心罢兵。”赵构的声音在殿中响起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朕要你写两封信,一封致完颜粘罕,一封致完颜斡离不。”

他走到张邦昌身侧,指尖重重落在地图上的黄河流域,那力道似要将羊皮地图戳破:“你在信中写明,大宋愿循靖康元年和议旧例——以黄河为界,河北、河东之地,暂归大金管辖。”

此言一出,张邦昌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惊色。他虽知求和需让利,却没想到官家竟肯让出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,那可是中原的半壁江山!但他素来深谙“揣摩上意,不多置喙”的道理,惊色转瞬即逝,躬身应道:“臣遵旨,不知信中还需提及何事?”

“你要让他们知道,”赵构俯身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,“大宋割让疆土,奉上岁币,并非惧战,只是为了‘止戈’。若他们得了好处,仍要挥师南下,屠戮百姓,朕便收回今日之语,调遣御营司兵马,与他们在黄河岸边,拼个鱼死网破!”

说罢,他直起身,目光锐利如刀,扫过张邦昌:“信中语气,既要显我大宋求和的诚意,又不可失了朝廷的气度,更要让粘罕、斡离不二人明白,朕的退让,有底线,有分寸。”

张邦昌心中凛然,知道这封信既要当“软梯”,又要做“利剑”,绝非易事。但他不敢推辞,当下深吸一口气,再次躬身:“臣定当字句斟酌,不负陛下所托。”说罢,他走到案前,提起狼毫,蘸了浓墨,目光落在素笺上,手指却微微一顿——他知道,这封信落下的每一个字,都将系着中原半壁江山的命运,也系着无数黎民的生死。

张邦昌狼毫未落,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几名内侍捧着厚厚一叠奏章,躬着身快步而入,为首者神色略带迟疑,将奏章呈到赵构面前时,声音压得极低:“大家,这是御史台与中书省刚递进来的急件,多是关于……新命宰相李纲之事。”

赵构眉头微蹙,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,只见朱红封皮上“御史中丞颜岐”五个字格外醒目,墨迹尚未完全干透,透着几分仓促的急切。他指尖划过纸页,目光扫过寥寥数语,脸色渐渐沉了下来,殿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,此刻更像结了层薄冰。黄潜善与汪伯彦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暗喜,却又故作镇定地垂着眼,仿佛对奏章内容一无所知。

未等赵构发话,殿外又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,不同于内侍的轻捷,也不似武将的厚重,步步踏得规整,带着朝堂官员特有的持重。只见颜岐身着青色绣獬豸补子的官服,须发梳理得一丝不乱,手中还捧着一本封皮泛黄的奏章,显然是刚从御史台赶来,袍角沾着些许尘土,却丝毫不显狼狈。他踏入殿中,目光先扫过案前握笔的张邦昌,又落在赵构沉凝的脸上,随即躬身行礼,声音洪亮却不失分寸:“臣颜岐,有要事启奏官家,事关社稷安危,不敢延误。”

赵构将手中的奏章扔在案上,纸页碰撞的脆响在殿内回荡,“颜中丞倒是消息灵通,李纲尚在赴任途中,你这奏章,倒是先一步到了朕的面前。”他语气平淡,听不出喜怒,却让颜岐心头一凛,知道官家已看过先前的奏本,当下索性挺直脊背,双手高举怀中奏章,朗声道:“臣并非刻意争先,只是李纲为相一事,实乃祸端隐伏,臣若不言,便是负了官家所托,负了大宋百姓!”

说罢,他不等赵构示意,便自顾自奏道:“官家可知,李纲在汴京时,便以强硬对金着称,金人恨他入骨,曾放言‘若李纲在朝,大金必不与宋善罢甘休’。如今我朝正欲与金人议和,正是需人从中斡旋、讨金人欢心之际,李纲素来招金人厌恶,此时拜他为相,岂不是将求和之路堵死?”

他话音顿了顿,目光转向一旁的张邦昌,语气陡然缓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倾向:“反观张邦昌大人,素来为金人所喜,靖康年间便曾与金人周旋,深得其信任。如今张大人虽已拜为三公,晋封郡王,却仍可再任宰相主持朝政——金人见他在朝,便知我朝求和之心甚诚,议和之事必能顺遂。”

赵构沉默着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《金宋疆域对峙图》,指腹划过黄河以北的疆土,那里的墨迹被反复触碰,早已有些模糊。颜岐见赵构不答,又上前一步,声音更添了几分急切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逼迫:“臣已接连上了五道奏章,皆是为此事。李纲虽已被官家命相,可他尚未到任,此刻罢免,尚不晚!若等他入了朝堂,再与金人交恶,届时战火重燃,百姓流离,官家即便悔之,也恐难挽回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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