斡离不勒马回环,胯下战马打了个响鼻,蹄下已踏碎了三具宋兵的尸身。他望着脸色惨白的何栗,狼牙棒指向半空,金军的呼喝声陡然拔高:“降者不杀!”
这四字如冰锥刺入宋兵耳中,本就摇摇欲坠的阵型瞬间崩裂。有人丢下兵器跪地,有人转身就跑,自相践踏的惨叫声盖过了风雪声。何栗猛地回过神,想喝止溃兵,却见斡离不的镔铁枪已带着风声砸到面前——并非真要取他性命,枪尖擦着他肩头掠过,将身后的帅旗旗杆劈得断为两截。
“溃了!”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像捅破了一层薄纸。宋军阵列从左翼开始崩裂,士兵们丢了兵器,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城门方向狂奔。
“轰”的一声,“宋”字大旗轰然倒地,雪地里扬起一片冰尘。
何栗只觉一股大力撞得胸口发闷,喉头腥甜上涌,手中长枪“当啷”落地。紫袍前襟被狼牙棒的劲风扫破,露出里面的锦缎内衣,在这尸横遍野的战场上,透着几分滑稽的狼狈。他哪里还顾得上体面,翻身跃上一匹无主战马,双腿死命夹着马腹,竟连缰绳都抓错了方向。何栗被亲兵架着,跟着往后跑,那件借来的明光铠太沉,他脚下一滑,摔在结冰的路面上,头盔滚出老远,露出的发髻被风雪打湿,黏在惨白的额头上。
“何相!何相!”亲兵想去扶,却被溃兵冲得东倒西歪。
“何相逃了!”
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宋军彻底成了没头苍蝇。斡离不勒住马,并未追赶,只是冷笑一声,挥手令骑兵收阵。有个年轻的金骑想冲上去擒杀何栗,却被斡离不抬手止住。“不必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亲卫耳中,“留着他,让城里的人看看。”他鎏金盔上的红缨沾了雪,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——这汴京城,已是囊中之物,何必与败犬多费力气?
何栗被两名亲兵架起来时,身上的铠甲已丢了半边,袍子撕开个大口子,露出里面的锦缎衬里,在满是血污的雪地里格外刺眼。他回头望了一眼,只见那面金狼旗在风雪中愈发狰狞,狼眼的赤线仿佛活了过来,正死死盯着他,盯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。
“快……关门!快关门!”他连滚带爬冲进城门,身后的惨叫声、金骑的呼喝声、马蹄踏碎骨头的脆响,混着风雪一同撞在城门上,又被厚重的城门“哐当”一声,关在了外面。
南熏门内,何栗伏在马背上,靴底的泥雪溅了满脸,紫袍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,腰间玉带早已在奔逃中崩断,只剩半截垂在鞍前。城头上的宋兵眼睁睁看着主帅丢盔弃甲,手中矛枪的木柄被攥出深深的指痕,朔风卷着关外的寒气灌进甲胄,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,却远不及心头那股寒意刺骨。
宋兵望着城外雪地里渐渐凝固的暗红,望着那片玄色军阵如磐石般立在风雪中,鎏金盔下那双眼睛,正透过漫天大雪,冷冷地、一寸寸地丈量着城墙的高度。他们忽然明白,昨日的金狼旗,不是威胁,是预告——预告着这座城,这群人,终将被拖进比腊月风雪更冷的深渊里去。
护城壕外,金军的铁甲在雪地里泛着冷光,斡离不立马阵前,镔铁枪上的血珠滴落在冰面上,瞬间凝成了细小的血冰。他抬头望向汴京城头,嘴角那抹冷笑,比这腊月的风雪,更让人心胆俱裂。
完颜斡离不勒转战马,披风扫过马腹的积雪,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。他不必回头,也知道身后的战果:宋军折损三千,弃尸遍野,连宰相的铠甲都成了雪地里的点缀。这不是胜仗,是一场早已知晓结局的围猎,而他,不过是按部就班,收紧了套向汴京的绳索。
风雪更紧了,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吞没。只有金狼旗还在猎猎作响,在铅灰色的天幕下,画出一道狰狞的弧线——靖康的寒冬,才刚刚露出它最锋利的獠牙。
靖康元年十一月的寒风,比汴京城外的雪风更添了几分戾气。太行山脉的余脉在此处陡然收束,天井关便卡在这道咽喉上——关墙依山而凿,青灰色的石砖被岁月磨得发亮,墙垛间的箭孔如饿狼的眼,死死盯着来路。只是此刻,那双眼已失了神采,墙头飘着的宋旗被刀劈成了破布条,在风里打着旋,像只断了翅膀的鸟。
呼啸的朔风,已带了彻骨的寒意,卷着黄尘掠过太行山南麓。天井关的城堞上,宋兵的旌旗被风撕得猎猎作响,旗角上的“宋”字在灰败天色里摇摇欲坠。
完颜粘罕立马关下,玄色貂裘上落了层薄霜,他眯眼望着那雄踞咽喉的关隘,嘴角噙着丝冷峭。身后三万金军甲胄鲜明,日光透过云层照在铁甲上,泛着慑人的寒芒,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,如同一面巨鼓,敲在宋兵的心上。
“开弓!”粘罕身边的传令官声如洪钟。
刹那间,数千支狼牙箭破空而起,密密麻麻遮了半面天,箭簇带着尖啸砸向城头。宋兵慌忙举盾,木盾被箭雨射得“笃笃”乱响,不时有盾碎人亡者惨叫着从城头摔下。未等宋兵喘息,金军的撞车已如巨兽般猛撞关门,门轴“嘎吱”作响,木屑飞溅。
城上守将嘶吼着命人浇下滚油,火油遇火星腾起烈焰,暂时逼退了金军。但粘罕眉头未皱,只抬手一挥,数百名身披厚甲的金军死士顶着湿棉被扑上,踏着同伴的尸身攀城。刀光剑影在火光中交织,宋兵的长枪刺入金军胸膛,金军的短刀也同时割断宋兵的咽喉,血顺着城砖缝隙蜿蜒而下,在冻土上凝成暗红的冰。
“咔啦——”一声脆响,最后一块顶住关门的石柱被金骑的铁蹄碾碎。三十名金军重甲步兵扛着撞木,甲叶上的冰碴子随动作簌簌掉落,撞木顶端包着的熟铁已染成暗红,每一次撞击都让关墙抖三抖。城内侧传来宋兵的惨叫,夹杂着木石坍塌的轰鸣,天井关这道据说“一夫当关”的险隘,终究没撑过三日。
天井关门终于被撞开。粘罕一夹马腹,率先入关,狼牙棒横扫,将两名冲上来的宋兵砸飞,沉声道:“降者不杀!”金军如潮水般涌入,残余宋兵见大势已去,纷纷弃械跪地。
关隘缺口处,一匹黑马踏着碎砖缓步而入。马上骑士身披玄色镶铁甲,甲片间嵌着的狼头纹在残阳下泛着冷光,正是西路军都统完颜粘罕。他勒住马缰,左手按着腰间的铁骨朵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却不是紧张,是嫌这破关的动静太慢。
“河阳方向有狼烟。”身旁亲卫低声禀报,递上千里镜。粘罕接过,镜筒外裹着的狼皮还带着体温,他只扫了一眼,便将镜递回:“宋兵在孟津渡口列阵了,约莫万数人,看阵形,是京兆尹范致虚带的兵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砸在石板上,字字清冽。这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笃定——就像他当年在达鲁古城看穿辽军的虚张声势时,也是这般语气。
三日后,河阳城外的河滩上,宋兵的阵列确实铺开了。万余人的队伍拉成半里长的横队,步兵在前,长矛如林,骑兵在后,马背上的士兵裹着厚厚的棉袍,手里的枪杆却在寒风里抖。范致虚披了件紫袍,站在临时搭起的土台上,手里的令旗被风吹得直打他的脸——他是文官出身,临危受命守河阳,此刻望着对岸黑压压的金军,喉结不住地滚动。
金军阵前,粘罕的黑马立在最前。他没穿披风,铁甲外只罩了件短袄,露出的小臂上青筋虬结,握着马缰的手背上有一道旧疤——那是与辽军搏杀时,被对方的狼牙棒擦过留下的,此刻在日光下像条蛰伏的蛇。
“弓弩手,进五十步。”粘罕抬手,铁手套的关节“咔”地响了一声。
三百名金军弓弩手立刻矮身向前,踩着河滩上的碎石前进。他们的弓比宋兵的长半尺,箭镞是三棱形的,淬过雪水,泛着青冷的光。待走到距宋阵百步时,为首的什长吹了声呼哨,三百张弓同时绷紧,弦响如蜂群过境。
宋兵阵里顿时炸开一片混乱。前排的长矛手慌忙举盾,却挡不住那攒射的箭雨——三棱箭镞穿透木盾的声音像撕布,“噗噗”声里,前排士兵成片倒下,鲜血顺着河滩的冰缝往下渗,转眼冻成了暗红的冰碴。
“骑兵,左路迂回!”粘罕的声音又起。
两百名金军轻骑立刻拨转马头,沿着河滩边缘的浅滩飞驰。马蹄踏碎薄冰,溅起的水花混着泥点,打在骑士的甲胄上。宋兵的骑兵想迎上来,却被自家溃散的步兵挡了去路,慌乱中,几匹战马撞在一起,骑手摔在冰上,还没爬起就被后面的马蹄碾过。
范致虚在土台上急得跺脚:“放箭!快放箭射骑兵!”
宋兵的弓箭手慌忙调转方向,可寒风卷着河滩的沙尘,迷了他们的眼。射出的箭多半歪歪扭扭落在水里,少数几支射中金军骑兵的,也被他们身上的皮甲弹开——那些皮甲是用辽地的老牛皮鞣制的,浸过桐油,寻常箭矢根本穿不透。
“重甲队,推进!”粘罕的铁骨朵在手里转了半圈,狼头柄上的铜铃轻响了一声。
五十名金军重甲步兵列成方阵,踏着同伴的脚印向前。他们的铠甲连头带脸罩住,只露出眼睛,手里的长柄斧比人还高,每一步都让河滩震动。宋兵的长矛刺过去,只在甲胄上留下个白印,而对方的长斧挥下来,长矛便像芦苇般被劈断,连带持矛的士兵一起,被劈成两半。
“溃了!”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和汴京城外那声一模一样。
宋兵的阵列从左翼开始崩裂,士兵们丢了兵器,踩着冰面往河阳城跑。范致虚想喝止,却被亲兵死死按住:“大人,快撤!再晚就来不及了!”
粘罕望着那片溃败的人潮,嘴角扯出抹冷笑。他没下令追击,只是从怀里摸出块令牌,丢给身旁的副将:“去,告诉河阳守将,开城门降,饶一城百姓。”
令牌是黑铁铸的,上面刻着个“宗翰”两字——那是他的汉名。副将接住令牌,转身带了十名亲卫,打马向河阳城门去。
半个时辰后,河阳城门缓缓打开。河阳知府穿着便服,捧着府衙的印信,跪在城门内的雪地里,头埋得极低。粘罕的黑马从他身边走过,马蹄溅起的雪沫打在他的官袍上,他却连动都不敢动。而范致虚早已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。
金军士兵开始接管城防,宋兵的军械被堆在城门口,像座小山。有个年轻的宋兵不甘心,偷偷摸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,想扑向最近的金骑,却被粘罕眼角的余光瞥见。
“不必。”粘罕勒住马,声音依旧平淡,“收了他的刀,编入辅兵。”
那宋兵被反剪了双臂,嘴里还在骂,却被金骑拖走了。粘罕望着城楼上换上去的黑旗,旗面绣着的狼头比斡离不那面更显凶悍——这是西路军的旗,从太原城下一路插到这里,如今又要往前了。
亲卫递上热酒,粘罕接过,仰头饮尽,酒液顺着嘴角淌到脖子上,瞬间被寒风冻成了冰珠。他抹了把脸,望向东北方——那里,斡离不的东路军该已到汴京了吧。
“传令下去,休整一日,明日渡黄河。”粘罕调转马头,黑马踏着结冰的路面,留下串清晰的蹄印,“让南岸的宋人们看看,冬天,才刚到。”
河阳城里的百姓躲在门后,从门缝里望着那些玄色的身影,听着城外隐约传来的哀号。他们不知道太原城的王禀还在死守,只知道这道黄河,怕是再也挡不住那些带着狼旗的兵了——靖康的寒意,正顺着西路军的铁蹄,一寸寸往南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