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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渐浓时,王禀站在城头最高处,望着城外连绵的金营,铁枪拄在地上,枪尖插进城砖半寸。并州的父老们在城下点起了火把,从城头望下去,像一条护着城的火龙。有老兵递来水囊,他喝了两口,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,冲开点血污。“总管,歇会儿吧,您都三天没合眼了。”王禀摇头,目光扫过每一段告急的城墙,那里都有士兵和百姓在死守,像他自己的影子。

暮色最深时,王禀刚从被炸开的缺口赶回,铁枪拄在地上当支撑,大口喘着气,喉间涌上腥甜。王荀提着水囊跑来,见父亲鬓角又添了几缕白霜,甲胄的缝隙里全是汗渍。“爹,歇会儿吧。”少年声音发颤。他却摆摆手,指着远处又在集结的金兵,铁枪在城砖上顿了顿,火星溅起:“歇不得。只要我还站着,他们就不敢踏进来。”

夜风卷着“王总管”的喊声在城墙上回荡,有的来自民壮,有的来自士兵,甚至有城外金兵的低声议论。王禀摸了摸怀里的布鞋,鞋面上的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铠甲都让他觉得踏实。他提枪转身,瘸马已在身后等他,马鼻子里喷出的热气,在微凉的暮色里凝成小小的白雾。

“走,”他拍了拍马背,声音有些哑,“去西城看看。”

马蹄声又在城墙上响起来,“得得,得得”,混着箭雨的呼啸、炮石的轰鸣,成了太原城里最让人安心的声音。连城墙缝里的野草都仿佛听惯了这声音,在硝烟里努力探出头,望着那个往来驰驱的身影,把根扎得更深了些。

风卷着烟尘掠过城头,他的身影在断壁间被拉得很长,铁枪上的红绸与城楼上的“宋”字旗一同猎猎作响。城下金兵的火把亮起来了,却没谁敢先往前挪一步——他们都知道,那杆铁枪后面,是太原城最硬的骨头,是连刀箭都啃不动的王总管。

太原城头那杆缠满血布条的铁枪,在晨雾暮烟里不知颤了多少回。金兵九次攻城,九次皆撞得头破血流,折戟而归。

太原城头,风卷战旗,猎猎作响,旗角上的“王”字已被血渍浸得发黑。王禀身披七处破损的铁甲,左手按剑,右手紧握垛口斑驳的砖石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他目光如炬,扫过城下那片翻涌的金兵洪流,喉间滚出一声沉喝,穿透厮杀的喧嚣:“守好这城,便是守住大宋!”

自金兵围城,前后九次猛攻,一次比一次狠厉。头一回,金兵推着百余架云梯,如蜈蚣过江,直逼城墙。云梯如林,直铺城头。梯上悍卒赤裸上身,刀咬在嘴里,手脚并用往上爬,密密麻麻的人影看得人头皮发麻。先头敌兵距城头不过丈许,王禀立于城楼最高处,枪尖斜指,大喝一声:“掀!”百余民壮齐喝,圆木如雷滚下,云梯断裂之声,竟盖过了金兵的嘶吼。刹那间,城头军民齐声呐喊,数百根手臂粗的滚木带着风声砸下,云梯应声断裂,梯上金兵惨叫着坠成肉团;紧接着,礌石如冰雹般倾落,砸得城下金兵哭爹喊娘,第一波攻势便这般溃了。

二番来犯,金兵换了路数,用了冲车,疯了似的猛撞城门。南城城门“咯吱”作响,似要崩裂。“咚咚”巨响震得城头砖石簌簌掉落,门轴处已见裂痕。王禀大步流星赶到城门内侧,见民夫们正用巨木死死顶门,当即解下腰间佩剑,往地上一插,赤手扳住门闩,臂膀上青筋暴起如虬龙,身后军民叠成人墙,竟生生将冲车顶了回去。他指甲缝里的血混着木屑,在门闩上留下五道红痕。“拿火油来!”军民七手八脚抬来火油桶,顺着门缝往下泼,他亲自取过火把,猛地一掷。火油遇火便燃,烈焰“腾”地窜起丈高,将撞车烧得噼啪作响,金兵只得拖着燃火的车架狼狈后退,浓烟里满是焦糊味。

第三轮攻城,金兵箭矢如蝗,西城楼横梁被射得像刺猬。王禀踩着垛口翻上箭楼,腰刀挥处,刀风卷得箭雨偏了半尺,口中只喝:“补箭!上石!”老兵李三儿见他肩头中了一箭,竟浑然不觉,只顾着将滚石推下城去,那股悍劲,直教城下金兵看呆了眼。金兵搬来投石机,巨石呼啸着砸向城墙,砖石飞溅,好些民房被砸塌。王禀亲率军民搬来巨木,在城头筑起临时挡板,又命弓箭手专射投石机旁的金兵,几番拉锯,那投石机终究成了哑巴。

四至六番,金兵或挖墙基,或用炮石轰城,或驱民夫填壕。王禀白日里挥枪督战,枪影如织,将爬上垛口的金狗一个个挑落;夜里便带着民壮搬沙袋、砌断墙,瘸马在城墙上踏碎月光,甲胄上的血渍结了又融,融了又结。卖豆腐的张老汉每日提着瓦罐候着,见他过来便塞热粥,手都被甲片硌得发红,只笑:“王总管不倒下,这城就塌不了。”

第七次攻城最是凶狠,完颜粘罕亲在土台督战,箭石如狂风骤雨,北城角楼轰然塌了半边。王禀扑在断砖堆里,十指抠得血肉模糊,硬是从砖石下拖出三个民壮。民壮们见他胳膊被落石砸得青紫如茄,也疯了似的跟着刨,指甲掀了、骨头露了,没一个哼声的。待金兵退时,城砖上的血印层层叠叠,竟分不清是宋人的还是金军的。

第八番,金兵用了火攻,火箭拖着焰尾射上城来。王禀解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战袍,蘸了水便扑火,里衣的补丁被火星烧得更破,却笑得朗然:“烧了战袍,烧不了这城墙!”军民见他这般,个个脱衣灭火,浓烟里人影幢幢,倒比火焰更烈。

第九次攻城,金兵架起十数架云梯,又用冲车猛撞城门,喊杀声震得城砖都在颤。王禀怀里揣着那双全是针脚的布鞋,瘸马在箭雨中往来驰驱,铁枪拄处,枪尖没进城砖半寸。忽听东城喊“告急”,他翻身上马,马镫撞甲胄的“叮当”声,竟盖过了金军的嘶吼。城上宋兵见那瘸马身影,顿时精神一振,老兵李三儿吼道:“总管在此,怕他鸟!”

金军驱来数十头披甲的猛犸般的冲车,车首包着厚铁,车轮碾得地面咯吱作响,看那势头,似要将城门撞成齑粉。城楼上军民皆怒目圆睁,握着刀枪的手青筋暴起。王禀却突然朗笑一声,指着冲车道:“给金狗尝尝太原城的硬气!”

民夫推着盛满沸油的大铁锅候着,待冲车近了,王禀一挥手,热油劈头盖脸浇下去,铁包的车首顿时冒起白烟。紧接着,他俯身搬起一块半人高的青石,大喝一声,竟凭一己之力将巨石推下城头。那石呼啸着砸在冲车顶上,只听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冲车木架崩裂,车首应声塌陷。

城下金兵见状,阵脚微乱。王禀抓住时机,拔剑指向敌阵:“太原儿郎,随我杀!”城楼上鼓声如雷,军民齐声呐喊,刀光剑影映着残阳,竟将金兵这第九波攻势硬生生顶了回去。

九次攻防,九次生死。金兵九回退去时,尸骸堆满了城下壕沟,城下金兵的尸身堆得快与护城河齐平,哀嚎声日夜不绝;城头王禀的甲胄添了新的血痕,军民的脸上多了疲惫,可那双望着城下的眼睛里,却始终燃着不灭的火。王禀每回击退金兵,总要提着剑在城头走一圈,见伤兵便弯腰扶一把,见民夫便拍肩道句“好样的”,他走过之处,原本瘫坐的人便会挣扎着站起,握紧手中的兵器——这太原城,只要王禀还立在城头,便断不会被攻破。完颜粘罕在土台上望着那杆挺立城头的铁枪,眉头紧皱,忽道:“这南蛮子,竟是座拆不塌的城!”

而太原城头,王禀靠在箭楼柱上,摸了摸怀里的布鞋,粗布暖着掌心。暮色里,瘸马喷着白气,城砖缝里的野草,似比往日更挺了些。王禀战袍上的血渍结了又融,城砖缝里的血痂层层叠叠,可太原城的脊梁,在他与军民的血肉之躯撑持下,依旧如中流砥柱,在金狗的铁蹄前,岿然不动。

残阳如血,泼在太原城头的断箭残甲上,映得那些歪斜的旌旗也泛着死气。城根下的炊烟早稀了,十户人家倒有九户断了火,只有风里飘着的焦糊味,还在提醒着这城仍在血火里熬着。

王禀扶着垛口的手紧了紧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他望穿了雁门古道的尘烟,望碎了三十七个黎明,却连半支官军的旗号也没盼来——那雁阵南去北回,捎不来半封朝廷的文书;那汾水东流,载不动城民半句呼救。粮道?早被城外金军的铁桶围子掐断了,自那完颜粘罕头回撤兵时,便在四郊布下铁壁合围,如巨蟒缠树,日夜不松,任你插翅也难飞出半粒粮。

城外的围兵换了几茬,完颜粘罕的铁骑却像生了根,连营数十里,连风都绕着他们的刀枪走。城楼上的望哨每日踮脚北望,望得脖子发酸,望得眼泡红肿,终究没望来半个朝廷的旗号——援兵的消息,比井里的水还稀罕。

粮仓早空了。最后那点糙米,三日前就分给了带伤的民壮,如今粮囤里只剩些扫不起的糠壳,被风卷着在墙角打旋。城根下的老槐树,树皮早被饥民剥得露出白森森的木骨,连墙缝里钻出的细草,都被连根拔起嚼得只剩点渣。有个叫小石头的少年兵,前几日还能扛着圆木砸云梯,此刻蜷在垛口边,怀里揣着块啃得只剩棱角的土块,那是他娘临终前塞给他的“救命粮”,如今土块上满是牙印,混着血丝。

守军的甲胄越来越轻,不是卸了什么,是肉掉得凶。王禀那匹瘸马,早几日就瘦得能数清肋条,如今连草料都没了,垂着头站在箭楼下,鼻孔里喷出的气都带着虚浮。有老兵李三儿,前日还能挥刀劈金兵,此刻握着刀柄的手直打颤,指节白得像要断,他想把刀往地上拄,却没力气,“哐当”一声,刀滑在砖上,他慌忙去捞,胳膊却软得像面条。旁边的民壮张二柱,本是个能扛两袋沙土的壮汉,如今扶着城墙喘气,肚子瘪得贴了脊梁,他望着城外的金营,嘴唇干裂得渗血,想说句“拼了”,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
小石头此刻缩在箭楼角落,怀里抱着断箭,眼神发直。有人递给他半块干硬的马粪饼——那是最后能找到的“吃食”,他却直摇头,胃里空得发疼,连呕吐的力气都没了。王禀走过时,见他这般,伸手想拍他的肩,手抬到半空却停住了——自己的胳膊也软得发飘,指甲缝里除了血污,还有些没消化的草渣。

金兵的冲车还在撞门,门轴的“咯吱”声比往日更刺耳。不是金兵更狠了,是守城的人没力气顶了。有民妇端着锅,锅里是些煮得发浑的泥水,水里飘着几根草根,她想给城楼上的丈夫送过去,刚爬上半截楼梯,腿一软就滚了下来,泥水泼了满身,她趴在地上哭,哭声细得像蚊子哼——饿的。

城墙上的风,比刀还冷。吹得动残旗,吹不动守军的脚步。有人扶着兵器往下滑,不是累了,是饿得站不住。王禀望着城下黑压压的金营,又回头望了望城里,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冷了,连往日最热闹的豆腐坊,如今只剩个空瓦罐,被风吹得在巷口打转。

援兵?粮食?早成了城民嘴里不敢提的念想。就像这太原的天,灰蒙蒙的,不见亮。只有金兵的呐喊声,顺着风钻进来,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,也撞在每个人空落落的肚子里。城头的风,刮得比刀还寒。望哨的老兵眯着眼北望,望了三个月,望穿了秋云,望断了归雁,终究没望来半面朝廷的旌旗。粮道早被完颜粘罕的铁骑掐断了,他上次撤兵时留下的围兵,像圈饿狼,把太原城啃得只剩层硬壳,此番金军再南下,血战十日,连最后那点藏在佛龛后的陈米,也见了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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