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外的热风卷着旌旗,将“伐宋”二字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。斡离不与粘罕并肩出宫时,会宁府的日头正烈,晒得青石路面几乎要冒烟。两人望着校场上操练的铁骑,甲叶反光如连片的刀光,忽然同时大笑,笑声撞在宫墙上,惊起檐下的乌鸦,翅尖扫过日头,在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黑影——那影子掠过宋廷割地的舆图,恰似两把即将出鞘的弯刀,要将这乱世的棋局,劈得粉碎。
日头渐渐偏西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交叠在地图上的宋境。斡离不攥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,粘罕的佩剑在夕阳下泛着冷光,远处草原上的牧人忽然看见,金廷大帐的方向升起三股狼烟,在夏末的晴空里笔直如箭——那是大军将动的信号,比斡难河的浪涛更急,比草原的烈风更烈,正朝着南朝的方向,卷去一场滔天浩劫。
靖康元年九月的大同,秋气已浸透了城墙的砖缝。西城门楼的“大金西路军”黑旗被朔风扯得猎猎作响,旗角扫过垛口的箭镞,带起细碎的金属嗡鸣。五日清晨,城根下的校场已列满了铁骑,甲胄上的霜花被初升的日头晒得冒起白汽,像一群刚从冰原里钻出来的猛兽。
完颜粘罕披着三重铁甲,甲叶上的霜花被体温烘得半融,滴在城砖上凝成细小的冰珠。他望着校场上黑压压的西路军,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旗下士兵正将手中握着的兵器拍得铿锵,那声响里裹着比秋风更烈的战意——他这西路军,这次断不能输在这场伐宋的较量里。
完颜粘罕勒着胯下的战马,他抬手按了按头盔上的红缨,缨穗上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,目光扫过队列时,恰似鹰隼掠过草原。“斡离不在东路整军,怕是此刻已喝了出征的壮行酒。”他喉间滚出一声低笑,声音粗粝如磨石,“咱们西路军,可不能让二太子抢了头功!”
身旁的副将鹘沙虎猛地将狼牙棒顿在地上,棒端的尖刺扎进泥土半寸:“元帅放心!去年攻太原,咱们不过是比东路军缺少了些运气,这次定要先抵汴梁城下!”
粘罕忽然扬鞭指向南方,鞭梢划破晨雾,落在文水方向:“传令!卯时拔营,日落前必须抵达文水!”
军令发出,铁骑翻动如黑浪,卷起的尘土遮了日头。马蹄声瞬间漫过护城河的冰面,铁甲洪流如黑色巨蟒,沿着去年伐宋的旧路蜿蜒南下。大同城外的官道上,车轮碾过去年战争留下的白骨,发出“咯吱”的脆响,随军的萨满敲着羊皮鼓,唱着草原的战歌,歌声里混着马蹄声,震得路边的枯草丛里惊起一群寒鸦。
完颜粘罕策马走在队首,腰间镔铁剑的铁环随着颠簸叮当作响,眼前总晃着斡离不那张带着优越感的脸——去年商定合围汴梁,东路军先抵城下,自己却被挡在太原,这次若不能先破宋军壁垒,日后在金廷议事,腰杆便要矮上三分。
次日天刚蒙蒙亮,文水两岸的芦苇还浸在晨露里,白花花的一片,像铺了层碎银。宋将张灏正坐在中军帐里啃干粮,案上摊着的舆图还标着“金兵距此尚有三日路程”,他指尖敲着“文水”二字,嘴角挂着笑——谁会想到粘罕的铁骑能跑得这么快?帐外忽然传来亲卫的惊呼,声音里裹着箭啸:“将军!金兵……金兵到河对岸了!”
张灏掀帘冲出时,便见远处尘头里跃出无数黑盔,狼旗在雾中若隐若现,恍如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。粘罕举起狼牙棒,阳光下棒身的血槽闪着暗红的光:“先登陷阵者,赏牛羊百头!”
第一波箭雨掠过水面,芦苇丛里顿时炸开一片血花。河对岸的黑旗已如乌云压境,粘罕的乌骓马立在最高处的土坡上,他摘下背上的铁胎弓,一箭射穿了宋营的帅旗,旗杆“咔嚓”折断。
金骑蹚水过河时,马蹄搅起的浑水漫过马腹,甲胄上的水珠被晨光映得发亮,像一群披甲的水兽。张灏的兵卒刚列好阵,就被铁骑撞得人仰马翻,宋兵的长枪刺进金兵的铠甲,却被对方反手一刀劈断枪杆,刀锋带起的血珠溅在芦苇上,把白花花的苇穗染成了胭脂色。
金兵如潮水般扑向宋营,张灏的士兵仓促拔刀,刀刃却被晨露冻得发滞。最前排的宋兵刚列好枪阵,就被金兵的铁骑撞得人仰马翻,枪杆断裂的脆响混着骨碎声,在雾里织成一张催命的网。鹘沙虎亲率精锐冲在中军,狼牙棒横扫处,宋兵的头盔像熟透的果子般迸裂,血水溅在结霜的草叶上,瞬间冻成红白相间的冰碴。
完颜银术可提着马槊冲在最前,马槊端的尖刺挂着敌军的衣甲碎片,每挥击一次,都有宋兵像断线的风筝飞出去。他瞥见张灏在亲兵护卫下往后退,忽然勒转马头,胯下战马猛地人立,前蹄踏碎了一面宋兵的盾牌。“哪里跑!”他一声暴喝,马槊脱手飞出,在空中划道黑弧,正砸在张灏身后的帅旗基座上,旗杆轰然倒塌,压垮了半个营帐。
宋兵见帅旗倒了,顿时乱了阵脚,有人弃了兵器往芦苇丛里钻,却被金骑的马蹄踩进泥里。文水的河水渐渐泛红,漂着折断的枪矛、翻覆的头盔,还有几顶染血的宋军笠帽,顺着水流往南漂,像是给后面的金兵指路。
张灏在乱军中挥剑督战,却见自己的阵脚如被狂风撕扯的纸糊灯笼,左冲右突的金兵已撕开三道口子。他刚喊出“结圆阵”,就被一支流矢射穿左臂,鲜血溅在胸前的护心镜上,映出身后溃兵踩踏着自己人尸体逃窜的乱象。
“败了……”张灏望着河对岸越来越近的狼旗,忽然觉得手臂的伤口冻得发麻。
日头升到半空时,河岸边已听不到厮杀声,只剩金骑清理战场的呼喝。粘罕站在土坡上,望着满地的宋兵尸骸,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羊皮,用刀在上面刻下“文水大捷,九月初六”,递给传令兵:“快马送与会宁府,再抄一份给东路军的斡离不——告诉他,西路军的刀,比他的箭快!”
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芦苇丛,惊起的寒鸦又落了回来,啄食着地上的碎肉。粘罕的战马用蹄子刨着泥土,蹄铁下的血污混着晨露,在地上洇出小小的红圈,像朵刚绽的狼毒花。远处的官道上,后续的金兵正推着攻城车赶来,车轮碾过血痕时,发出沉闷的声响,朝着太原的方向,一步一步,碾得大地都在发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