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纲怔怔望着御座上蜷缩的帝王,只觉一股血气直冲顶门。他腰间佩剑的鲛鱼皮鞘被掌心汗水浸得发滑,指节捏得发白,却终于缓缓垂下手臂。殿内烛烟越来越浓,缭绕在“正大光明”的匾额下,将每个人的面孔都熏得模糊不清。窗外隐隐传来更夫敲梆之声,梆声在雨夜里拖得漫长而凄凉,恰似李纲此刻心中那声未能喊出的长叹——大宋的江山,终究要在这“心甘情愿”的妥协里,一步步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靖康元年二月,寒风凛冽,卷着汴梁城头残雪。那金邦二太子斡离不立马阵前,眉头微蹙,望着城下如蚁聚般渐增的大宋勤王兵马,旌旗蔽日,号鼓喧天。忽有亲卫快马驰至,呈上宋廷蜡丸密信,言及新君赵桓已应允和议条款,河北三镇地图并玉玺印信亦已备下。
完颜斡离不手指轻叩马鞍,眼中精光闪烁。他素知南朝虚实,然此刻勤王军势如潮涌,西自秦陇,东连齐鲁,源源不断汇聚开封周遭,若再迁延,只怕粮道被截,反成困兽之局。又见宋廷使者递上的三镇图籍上朱印鲜明,纵然府库金银尚未足数,终究是得了这北地要隘,于金邦已是大胜。
“传我将令,”斡离不沉声喝道,声如洪钟,“拔营北撤!辎重不必恋栈,火器弓弩尽数装车,步骑交替断后,不得让南朝兵将占到分毫便宜!”他深知兵贵神速,此刻若贪恋财货,待勤王军布下合围之势,便是插翅也难飞出中原。刹那间金营中号角悲鸣,炊烟四起,十万金兵如退潮般卷起漫天烟尘,沿着黄河北岸逶迤而去,竟无半分慌乱。
完颜斡离不眼波中忽有精光一闪,唤过亲信,亲自拟了一封拜辞信,命亲信送往汴梁城。
而那开封城头,李纲身披银甲,手扶女墙,望着敌军渐远的背影,长舒一口浊气。自金兵围城以来,他亲率军民修补城垣,筹措军械,于箭雨礌石间调度有方,更设下火攻水战诸般计策,硬生生将这铁桶般的开封城守得固若金汤。此刻朝阳初升,照得城楼上“宋”字大旗猎猎作响,城下勤王将士山呼万岁,声震四野。一场关乎赵宋社稷的存亡之战,终在文武同心、军民协力之下,挣得这来之不易的胜局。
当日开封百姓听闻金兵退去,街市上欢声雷动,爆竹喧天。李纲却立在城楼之上,望着金军退去的方向,只见黄尘漫天,朔风卷着残云,心中并无半分喜悦。他腰间佩剑随着夜风微微晃动,想起垂拱殿中那封钤了玉玺的和议诏书,想起皇帝赵桓躲闪的目光,不由得握紧了拳头,指节在掌心勒出深痕。
原来这开封守卫战虽算得大捷,然朝廷割地赔款,已然种下亡国之因。李纲虽凭一身肝胆守住城池,却拗不过帝王心意,眼见大宋江山如断线风筝,一步步飘向深渊,心中那股悲凉之意,恰似城外汴水,绵绵不绝。正是:忠臣空有擎天志,奈何君王意已决,纵得一时金汤固,难挽狂澜倾社稷。
待到暮色四合,彤云压城,金营中派出两名使者,各骑高头大马行至开封城下。早有守城兵丁报知李纲,只见来使身披玄色胡服,边缘以金线绣着狼头纹样,腰间悬着镶金佩刀,刀柄上嵌着两粒豌豆大的明珠,在暮色中微微发亮。二人神情不亢不卑,双目炯炯,对着城头拱手道:“我家二太子有拜辞信一封,欲呈南朝天子。”
李纲在城头按剑而立,目光如电,见来使虽是敌将,然礼数周全,举止间自有一股彪悍英武之气,当下便令开了城门,引二人至太和殿。那拜辞信展开来,但见素笺上字迹铁画银钩,笔力刚劲,显是出自书法大家笔下。信中写道:“非不欲诣阙廷展辞,少叙悃愊,以在军中,不克如愿。”言语虽称恭敬,然字里行间隐有一股睥睨之意,便如强弓搭箭,蓄势待发。又道:“谨遣某某等充代辞使副,有些少礼物,具于别幅,谨奉书奏辞。”随信另有礼单一幅,列着金银器皿、貂裘狐腋、珍玩诸般物事,虽非稀世之珍,却也尽是北地精贵风物。
赵桓读罢书信,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,沉吟片刻,对来使道:“烦劳回禀贵朝二太子,书信念讫,礼物便不必了。”来使闻言微微一笑,那笑容中似有深意,却也不勉强,只躬身道:“我家二太子说了,此乃区区薄礼,聊表敬意,还望陛下笑纳。”说罢长揖及地,袍袖挥动间,一股凛冽的寒气似乎随之一荡,转身便要告辞。
此时窗外雪花渐密,如絮飘飞,落得使者胡服上点点霜白,宛如撒了一把碎玉。李纲望着二人踏雪而去的背影,见那马蹄踏在雪地中,竟无半分迟滞,心下更是了然,忽对赵桓道:“金人此去,看似从容辞行,实则见我军势盛,不得不退。然狼子野心,终非善类,此番虽解开封之围,只怕日后更有风波。”话音刚落,赵桓将拜辞信轻轻放在案上,手指在信笺上缓缓划过,只觉那字迹虽挺秀,却隐隐带着杀伐之气,仿佛每一笔都浸着北地的风霜。
原来这完颜斡离不虽撤兵北去,然此一番围城,已将宋廷虚实探了七八分,这封拜辞信名为辞行,实则暗藏机锋,既是试探大宋君臣的胆色,亦是示人以从容,不教宋人小觑了金军气象。开封城中虽暂得安宁,然李纲走到窗前,见雪花越落越紧,将汴梁城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,远处鼓楼的梆子声遥遥传来,衬着这风雪,更显得沉郁凝重。他手按剑柄,只觉掌心微热,长叹一声,只听得风雪声中,似有隐约的金戈铁马之音,在天地间回荡不休。正是:
胡骑暂退非真怯,一纸辞书藏机锋。
汴梁城头风雪紧,忠臣心内警钟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