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元年正月末,邯郸城外的金军营寨扎在洺水之畔。邯郸城外的冻云压得更低,铅灰色的天幕下,完颜斡离不的金军营帐如无数只蛰伏的黑甲虫,沿着洺水河岸排开。牛皮帐篷的缝隙里透出幽蓝的火光,那是女真人用马粪与冻肉燃起的篝火,烟柱在寒风中拧成绳状,顶端凝着的冰碴子,恰似无数把悬在半空的霜刃。
朔风卷着冰粒打在牛皮帐篷上,发出密雨敲窗般的声响,帐外巡逻金兵的甲叶相撞,声在寒夜里传得悠远,恰似谁在暗数着大宋的国运。完颜斡离不(宗望)披着嵌貂皮的黑铁铠,坐在中军大帐里,面前铜火盆烧得正旺,却驱不散他铁甲上凝着的寒气——那甲叶缝里还嵌着信德府攻城时溅上的血垢,此刻被火光一烘,散出股焦糊味。
中军大帐前的狼牙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,旗角绣的金狼头已被血与冰渍糊住,龇牙的兽嘴间垂着冰棱,晃起来如鬼爪挠门。
探马报说宋使已到营门前时,完颜斡离不(宗望)正用匕首剔着指甲缝里的泥垢。那匕首是真定府缴获的宋将佩刀,玉柄上刻的缠枝莲纹已被血浸得发暗。宋人?他嘴角扯出丝冷笑,匕首尖挑起块冻肉,随手丢进火盆,油脂爆响中腾起股青烟,倒像是宋使此刻的心境。
李邺穿着紫袍站在帐外,朝靴上的积雪已被寒气冻成冰壳。他奉赵桓之命前来重修旧好,袖中藏着的国书被掌心汗渍浸得发软。帐帘掀开的刹那,一股混合着马奶酒、血腥与烤肉的浊气扑面而来,惊得他下意识后退半步,腰间金鱼袋撞在佩刀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——那刀还是赵佶所赐,此刻却像块烙铁,烫得他浑身不自在。
李大人远来辛苦。完颜斡离不倚在虎皮椅上,并未起身。他打量着眼前这位宋使,见其袍角绣的云纹已有些许磨损,领边狐裘也沾着旅途的尘土,忽然觉得有些无趣。帐内立柱上挂着的宋将首级在火光中晃悠,那首级的胡须上凝着的冰碴,比李邺眉间的寒霜更重几分。
李邺强压下心头震颤,将国书捧过头顶:我主念及往日情分,愿与大金......话未说完,便被完颜斡离不抬手打断。金兵接过国书,随手扔在火盆旁的矮几上,那明黄绢面离火舌不过三寸,边角已开始蜷曲。重修旧好?完颜斡离不拿起案上的羊腿骨,啃剩的骨茬在火光下泛着青白,真定、信德的血还没冻透呢。
完颜斡离不忽然起身,铁甲摩擦发出沉雷般的闷响。李邺这才看清他肩甲上嵌着的狼牙,那狼牙尖端还沾着褐色的毛屑,不知是何猛兽所留。你且留下吧。完颜斡离不走到帐门口,掀起毡帘时,外面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灌了进来,吹得帐内烛火骤明骤灭,至于回信......他望着远处邯郸城堞在夜色里的剪影,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,等我军兵临汴梁城下时,自会有人带给你们官家。
帐门重新放下,将李邺的身影隔绝在火光之外。完颜斡离不站在寒风里,听着身后帐篷里传来宋使压抑的喘息声,忽然觉得这邯郸的冬夜格外清朗。天上的星子稀疏,有颗流星划过夜空,拖着长长的尾焰坠向汴梁方向,恰似他此刻的心情——只需再等些时日,那座锦绣城池,便会如这流星般,坠入大金的掌心。他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钩,那玉料里沁着的血丝在夜色中若隐若现,倒像是大宋王朝此刻,在寒风里微弱跳动的脉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