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和七年冬月,汴梁城的铅云沉得似要压塌角楼,那云层低过瓮城女墙,连角楼铜铃都仿佛坠在云絮里摇晃。垂拱殿的鎏金铜鹤香炉中,龙涎香正腾着烟缕,琥珀色的香灰簌簌落在鎏金兽足上,却驱不散殿角砖缝里渗着的阴寒。赵桓攥着八百里加急羽檄的手指节泛白,那桑皮纸被汗湿得发皱,上边朱红印泥御前金牌四字,在烛火下洇出暗红,像极了未凝的血。
童贯那厮……竟弃了太原?他的声音跌落时,恰有风雪撞在殿门铜钉上,碎成齑粉般的轻响。阶下群臣垂首噤声,唯有王黼捻着染过的乌须,象牙笏板在烛火下晃出半透明的光晕,像一弯薄冰浮在暖雾里:官家息怒,童太师许是……暂避金人锋芒。他话音里的虚浮,倒比笏板折射的烛光更晃眼。
此刻的童贯正蜷缩在南下的马车里,貂裘大氅裹得像团浸了油的棉球,每一丝毛缕都透着虚浮的暖。车窗外的风雪扑打毡帘,发出牛皮鼓般的闷响,间或夹杂护卫甲叶相撞的声,听着竟像有人在数算他失落的兵符。腰间玉带钩硌得肋骨生疼——那是去年上元节赵桓亲赐的羊脂玉镶金钩,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不住往貂裘里缩。快!再快些!他隔着毡帘冲着车辕嘶吼,唾沫星子喷在结霜的车窗上,霎时凝作枝蔓般的冰花。
八百里加急的金牌信使闯入真定校场时,王棣正带着杨再兴操练兵卒。朔风卷着雪粒子打在银甲上,如碎玉倾盆,甲叶交叠处凝的冰棱子,随枪势晃动时簌簌坠落。信使滚鞍落马,铁叶甲上的冰棱撞在青砖上迸成星子,他叩地时震落的雪沫扑在王棣鹿皮靴面,那雪沫里竟混着暗红血点——是急行时落马蹭破的皮肉冻成的冰晶。王宣抚使……官家急诏!他喉间喘着白气,将黄绫圣旨递过来时,指节冻得像节枯木。
展开黄绫圣旨的刹那,雪光映得星夜驰援太原六字泛着冷金,绢面水波纹里渗着暗渍。赵桓的朱批透过绢帛,那危在旦夕四字的勾划,竟似用指甲掐出来的深痕,带着溺水者的惶急:金西路军破朔州,陷代州,兵锋正盛,太原危在旦夕……童贯弃军南遁……朕命你率真定军,星夜兼程率部驻守太原!王棣接过圣旨时,触到绢面某处微润,似是泪痕未干,洇得那缕明黄都泛了青白恍惚间,他竟看见汴梁宫城里,那位新立的天子攥着御案的指节,正同自己一样,青白里透着血丝。案头铜镇纸压着的边报,定是被攥得发了皱。
王棣深知太原不容有失,乃是河东门户,太原若失,金军便能南渡黄河,西趋洛阳,如铁钳般锁死潼关,阻断了西军支援开封之路,到那时,西军入援的路一断,汴京将会成为孤城,便似砧板鱼肉,危在旦夕。
真定的弟兄们!王棣的声音撞在演武厅铜钟上,钟纹里积的雪被震得簌簌落,太原的百姓在等着我们!我们岂能让这群女真蛮子在大宋的土地上长驱直入,且让这群女真蛮子瞧瞧我们大宋男儿的骨气。话音未落,他座下照夜白忽然人立长嘶,马蹄踏碎满地霜华,惊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,那响声混着校场刁斗,倒像是羯鼓催征。
夜风卷着沙砾扑打在熟铁甲叶上,发出碎玉相击般的轻响。王棣勒住马缰时,掌心的老茧蹭过冰冷的牛皮缰绳,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车轴转动声——那声响混在风里,带着榆木特有的干涩,却又透着某种规律的节奏感,正是李恩希与庄菲乘坐的青幔马车。车身被亲兵们护在队伍中央,八名披甲骑士左右环伺,甲叶上凝着的冰棱子随马蹄起落簌簌坠地,在雪地里砸出细碎的坑洼。
青幔是蜀地织的重锦,染着雨过天青的色泽,此刻被夜风吹得微微鼓荡。车帘缝隙里漏出的烛火,透过细麻纱的帘衬,在他银甲的吞肩兽首上晃成细碎的金箔。那光斑随马车颠簸而跳动,恰似有人将一把碎金抛在寒玉之上,明明灭灭,竟在肃杀的行军夜里添了几分暖调。
忽听得车内传来一声轻唤,软糯的声音透过三层牛皮毡帘,依旧带着浓浓的关怀,那声响不似号角清亮,不似金鼓震耳,却像一枚淬了温玉的铜针,轻轻扎在他紧绷如弓弦的神经上。王棣喉头微微滚动,只觉那声唤似有千钧之力,竟比身后亲兵甲叶相撞的声、比风卷沙砾抽打旌旗的声,都更清晰地撞入耳膜。
他知道那是李恩希的声音。无需听清字句,单是那尾音里满含着的关切,便似有阳光一般温暖了心头。这轻响穿过风雪弥漫的行军道,穿过铁甲森然的护卫队,落在他因急行而沁出汗珠的后颈上,李恩希对王棣这轻声的关心,声音虽轻,却重逾千钧。
行至石岭关时,天边滚来墨色云涛。杨再兴策马靠近,枪尖遥指坠落的流星:大哥,瞧这天象......王棣抬头,见太白星竟呈血色,正指向太原方向,那星芒刺得人眼生疼——太白经天,主兵戈大起,这是不祥之兆。他猛地扯紧缰绳,照夜白前蹄刨出的火星,恰好落在道旁枯骨上,腾起幽蓝鬼火,那火团在风里飘摆。
加速!他的声音混着雷鸣,过了这山梁,便是太原!话音未落,暴雨倾盆而下,将队伍浇成墨色洪流。甲胄上的雨水顺着兽首吞肩滑落,在马鞍上聚成暗红溪流——那不是水,是临行前祭旗时泼的酒,此刻混着雨水,倒似他们即将踏入的,那片即将被战火和鲜血浸透的土地。
太原城头的梆子声,在雨幕里时断时续。王棣望见瓮城门楼竖起的字大旗,旗角被风撕得卷边,那红缎子在雨里浸得发暗,像块拧不干的血帕。开城门!他的银枪重重顿在泥地,枪尖挑起的雨水,竟在暮色中凝成冰棱,那冰棱映着城头火把,晃得人眼晕。城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里,他听见身后杨再兴将滚银枪插入地面,枪杆震颤发出嗡鸣,恰似这支孤军,在风雨飘摇中,撞响了扞卫河山的第一声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