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德走到晒场边,脚步慢了下来。他看见麦穗正把一块铁片从磨盘上拆下,指尖还缠着布条,血渗了出来。她没停手,把铁片递到一个老农眼前:“你闻,这粉有没有毒?”
老农低头嗅了嗅,摇头。
“那你尝一点。”麦穗声音不高。
老农犹豫了一下,舔了舌尖,片刻后睁大眼:“不苦,也没麻嘴。”
“这是绿肥碾的粉,加了石灰,能治烂根病。”她把铁片翻过来,“你们说它像狼牙,可狼牙咬不死地里的虫,这粉能。”
人群安静了一瞬。
里族老突然挤进来,手里举着一块泥模,是阿禾拓下的齿纹。他冲到麦穗面前,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:“你当大家瞎?这纹是匈奴祭司才懂的符!你弄个带狼牙的磨盘,是不是想引他们南下?”
麦穗没动。
她看着那块泥模,又看向围上来的人群。有人往后退,有人交头接耳,还有人悄悄藏起了自家刚领的新犁头。
“我问你,”她开口,“去年秋收,谁家多打了三斗粮?”
没人答。
“东坡那块死土,三年不长苗,是谁用堆肥救回来的?”她声音抬高了些,“是我。不是祖宗牌位,不是祠堂香火,是我一袋袋背粪上去的。”
族老冷笑:“妇人干政,必生祸端!你弄这些奇技淫巧,早晚招来天雷!”
麦穗弯腰捡起脚边的陶片,上面记着磨粉速度、耗时、出料量。她把陶片塞进赵德手里:“你看看。若这法子害人,为何亩产翻倍?若这是邪术,为何孩子不再饿哭?”
赵德低头看着陶片,指腹摩挲着炭笔写的数字。他的手有些抖。
族老一把夺过泥模,转身就往祠堂方向走:“今日不烧了这妖物,明日全村都要遭殃!”
几个附和的族老跟着他快步离开。不一会儿,锣声响起,一声比一声急。
麦穗站直身子,对身边几个妇人说:“守住磨盘,谁来抢,你们就拦。”
她转身朝祠堂走去。
赵德在后面追上来,低声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
“看他们怎么烧。”她说。
祠堂前已聚了几十人。族老站在台阶上,手里拿着火把,身后摆着磨盘的一圈铜齿,是从匠人那儿强行取来的。他高声喊:“此物勾连外敌,留之必有大祸!今日当众焚毁,以谢列祖列宗!”
麦穗走上前,站在火盆边上。
“你要烧,可以。”她说,“但得先告诉我,哪一户因这磨盘死了人?哪一块田因此绝收?”
族老怒道:“你狡辩无用!狼牙现世,便是征兆!”
“那你就烧。”她退后一步,“但我告诉你,明天开耕,东坡第一垄地,我照样翻。”
话音未落,赵德突然冲上前,一把推开族老,抓起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就往火盆里扔。
众人惊叫。
他又折回身,将剩下的牌位一个个砸在地上,再扔进火里。木头撞击声、碎裂声接连不断。火焰猛地蹿高,映红了半边天。
“三十年前大旱!”他吼着,声音嘶哑,“你们跪了七天七夜,求雨,求神,求祖宗显灵——可谁救活了一亩田?是麦穗的堆肥!是她的渠!是她带着女人挖通十里沟!”
他喘着气,拿起自己的铜杖,狠狠砸向供桌。桌面裂开,香炉翻倒,灰洒了一地。
“你们嘴里念着规矩,心里怕的是变!”他指着族老,“你们不让女人说话,不让新法落地,是因为你们知道——你们管不了了!”
火势越来越大,屋顶开始冒烟。
麦穗没有动。
她看着火光中的赵德,看着那些呆立不动的族老,看着四周惊惶的脸。
忽然,一根横梁断裂,砸在火堆上,火星四溅。
她冲进祠堂。
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,但她还是摸到了墙角那个铁模具——是新犁头的范具,还没来得及用。她抱出来时,半边已被熏黑。
外面的人愣住了。
她把模具放在地上,拍掉灰烬,然后转身走向田埂。
“祠堂烧了。”她说,“田不能荒。”
她从鹿皮囊最底层取出一小包种子,深褐色,尾端带绒毛。这是赵石柱剑柄里藏的抗旱麻种,三年前没能送到长城,如今却要种在这片焦土上。
她蹲下,用手刨坑,把种子放进去,覆土,压实。
“这是戍卒的剑化成的铁养的地。”她抬头,扫视众人,“这是饿死人都没断过的种。你们说天要罚谁?”
没人说话。
风从塌了一半的祠堂吹过,卷起灰烬,在空中打旋。
阿禾第一个走过来,手里拿着锄头。她一句话没说,就在麦穗旁边挖下一垄。
接着是另一个妇人,再一个。
她们排成一行,锄头破土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赵德瘫坐在祠堂残垣旁,手里还攥着半截铜杖。他看着那一排低着头劳作的背影,嘴唇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。
天色渐暗,最后一缕阳光落在东坡那片焦土上。泥土被翻开,露出湿润的内层,几粒种子已经埋下,等待发芽。
麦穗站起身,拍了拍膝盖上的灰。她左腕的艾草绳沾满了灰烬和湿泥,但她没去擦。
她对身边的妇人们说:“明天辰时开工,每人领两尺麻种。深耕三寸,不得偷工。”
一个年轻媳妇小声问:“要是……族老再来闹呢?”
麦穗看了她一眼。
“让他们来。”她说,“我只管地里能不能长出粮。”
她弯腰提起角落里的水桶,往新翻的土上洒了一圈水。水渗进土壤,留下一圈深色痕迹。
远处,村口的小路尽头,一只野狗叼着半截布条跑过,消失在暮色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