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了,巷子泥泞未干。麦穗靠着墙根慢慢起身,左腿从膝盖到脚踝像被绳子勒紧,一动就抽着疼。她没扶门框,只把右手撑进土里,借力站直。那支炭笔还在掌心攥着,笔尖早磨秃了,边缘刮得皮肤发痒。
她刚迈出一步,远处传来铃声,清脆,断续,混在湿风里像是幻觉。
阿禾从拐角跑来,发梢滴水,手里攥着半块菜团。“来了个胡商,牵着驼队,在村口等着。”她说,“说要拿纸换吃的。”
麦穗顿住。
“纸?”
“白的,薄如蝉翼,却不破。”阿禾喘了口气,“他摊开一张,风一吹,哗啦响,不像竹简那么沉。”
麦穗抬脚往村口走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石上。双膝的痛还没散,可她不能等。三日前祠堂跪出来的淤血还在皮下压着,走路时一震一震地闷响。
村口已围了几人,远远站着不敢近前。骆驼蹲在泥地里,嘴里反刍着草料,鼻孔喷出白气。那胡商立在一旁,褐袍沾了泥点,腰间铜铃随呼吸轻颤。他见麦穗走近,微微欠身,秦语夹着羌音:“赵家村的主事人?我姓耶律,带了些西域桑皮纸,想换些干粮。”
麦穗盯着驼背上捆扎整齐的纸卷。阳光斜照,纸面泛出微黄的光,不刺眼,却干净得扎人。她伸手,指尖刚触到边缘,就被粗糙的纤维勾了一下。
“能写字?”
“炭笔、墨汁皆可。”耶律齐解下一卷,展开一尺见方,“不透,不易裂,比木牍轻便十倍。”
麦穗从鹿皮囊掏出炭笔,在纸上写下“春种秋收”四字。笔尖滑过纸面,沙沙作响,字迹清晰,未渗未破。她指腹抚过墨痕,干燥不沾手。
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低语:“这……真能当书板用?”
“一车纸,换三车晒干菜团。”耶律齐道。
麦穗没立刻答。她知道村里存粮不多,但更知道,若识字只能靠陶片、木屑,那知识永远是碎的、断的、难传的。她点头:“换。”
交易定下,驼队卸货。纸被小心搬进麦穗屋后的小仓房,叠放在干燥草席上。阿禾守在一旁,手指轻轻掠过纸面,像碰易碎的蛋壳。
当晚,油灯点亮。麦穗坐在案前,面前铺开一张桑皮纸。她让阿禾取来徐鹤留下的药罐,倒出灰白色粉末,兑水搅匀——那是用草木灰滤过的净水,调墨最清。她蘸笔落下第一行字:“辨土色:黑而润者宜粟,红而燥者宜豆。”
墨迹入纸,如根须扎进土壤,稳而不散。她一口气写下十几条,全是《女工十二课》里最难记的农事要点。写完抬头,发现阿禾站在灯影里,屏着呼吸看她。
“这些字,明日就能教给她们。”麦穗说。
阿禾点头,声音压得很低:“可赵德那边……”
“他封得了祠堂,封不了人心。”麦穗提笔继续写,“只要还有人肯学,就得有地方记。”
灯芯爆了一声。一滴墨自笔尖坠落,砸在纸上,缓缓晕开,成一圈深黑的涡。麦穗盯着那墨痕,忽然停笔。她抬头望向窗外——官道方向,尘烟腾起,一骑快马正疾驰而来。
她没动,也没唤人,只将笔搁在砚边,墨尖悬着一滴未落的黑珠。
马蹄声近了,在村口停下。片刻后,赵石柱推门进来,披风沾了夜露,肩头微湿。他看了阿禾一眼,阿禾会意,低头退出屋外,顺手带上门。
赵石柱从怀中取出一支细竹筒,递过去。麦穗拧开塞子,抽出一卷薄纸。展开,字迹工整,却是御史台专用的隶体。她扫过内容,指尖一顿。
“陆恒动身了?”她问。
“今晨出长安,带两名随从,走陇西道。”赵石柱声音压得极低,“信里说,专查‘黔首妇人聚众传术,蛊惑民心’。”
麦穗没再看信,只将它平铺在桌面上。灯光下,那纸的质地映入眼帘——与耶律齐带来的桑皮纸,几乎相同。
她指尖抚过纸缘,粗糙的纤维感真实无疑。这不是巧合。有人早已盯上了这里,或许就在他们第一次用炭笔在陶片上写字时,就已经被人记下。
“他知道我们用纸了。”她说。
赵石柱皱眉:“可纸是今日才到。”
“所以他才急。”麦穗缓缓卷回信纸,放入竹筒,“他不怕我们种地,不怕我们做饭。他怕的是,女人开始记录,开始传递,开始有自己的话。”
屋里静下来。灯影摇晃,墙上人影拉长,像一道无法抹去的刻痕。
赵石柱低声道:“要停吗?夜读会……暂避一阵?”
麦穗没答。她重新铺开一张新纸,提笔蘸墨。笔尖悬在纸面之上,一滴墨悄然坠下,正落入先前那圈墨涡中心,再次扩散,黑影更大,更深。
她闭眼。
耳边仿佛响起泥地里的声音——那些妇人用烧焦的树枝,在地上一遍遍写“阳”字;小女孩举着手里的木棍,指着天上的闪电说“像太阳出来了”;赵王氏咬破手指,在竹简上画下一个带血的圆。
她睁眼,落笔。
第一个字是“命”。
一撇一捺,不跪,是立。
写完,她停住。笔尖又积了一滴墨,迟迟未落。
屋外,风穿过巷口,吹动晾在绳上的湿布,啪地一声拍在墙上。远处,守夜的狗叫了两声,又归于沉寂。
麦穗的手仍悬着,笔尖的墨滴微微晃动,在灯下泛出幽光。
阿禾在门外轻声问:“麦穗姐,明日还教吗?”
麦穗没回头。她看着纸上那个“命”字,墨迹未干,边缘清晰。
“教。”她说,“从‘命’字开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