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从南边吹来,带着湿土的气息。一只麻雀落在灶房屋顶,啄了两下瓦片,飞走了。
麦穗的手指还搭在青铜匣的暗格边缘,简册刚收进去一半。她听见远处夯土路上有马蹄声由缓转急,抬头时,尘烟已卷到村口。几面皂旗在日头下翻动,上书“临洮县令”四字。
阿禾正把空竹简袋挂在账案钩子上,也看见了。她没说话,只往共食灶前空地挪了几步,站定。
麦穗站起身,拍了拍短褐上的灰。她没有朝仪仗迎去,而是转身走向晒酱坛旁那排陶瓮,顺手将青铜匣夹在腋下。瓮口盖着油布,她掀开一角,看了看里面的豆块发酵程度,又合上。这才朝着空地中央走去。
县令下了马车,官服整肃。身后两名衙役捧着红漆托盘,上面覆着一方素帛。他清了清嗓子,展开一卷黄绢。
“奉令宣读——”声音不高,却压住了场中微响,“陈麦穗,黔首农妇,躬耕不辍,首创共食之法,集妇力以济饥馑,立规制而安乡里。今特赐‘惠妇’名号,授布帛十匹,以为表率。”
人群静了一瞬。
麦穗站在原地,没有上前。
县令略顿,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共食灶。灶台新砌过,柴火堆得整齐,锅底还冒着余热。几个妇人正在分饭,动作利落。
“此功非一人所成。”麦穗终于开口,声音平直,“若无她们每日轮值,灶火早灭。”她抬手,示意阿禾与二十名轮值妇人出列。
阿禾迟疑了一下,还是走上前。其余妇人跟上,脚步轻但坚定。
县令看着这群女人,眉头微动。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黄绢,又抬眼看了看那一排挺直的背脊。片刻后,他改了口:“特允共食诸妇同享嘉奖,布帛均分,以彰协力之德。”
衙役上前,将十匹布帛铺展于托盘之上,白如雪,软如云。
麦穗仍没伸手。她回头看了阿禾一眼。阿禾会意,上前一步,双手接过其中一匹,递给身旁妇人。其余人依次领取,动作有序,无人争抢。
角落里,几个老族人低声嘀咕。“妇人得官赏,祖宗脸面何存?”一个拄拐的老汉摇头,“这叫什么世道。”
话音未落,赵石柱牵着马从村道尽头走来。他肩上还挂着狼图腾旗,风尘未洗。他在人群外站住,目光先落在那排布帛上,又缓缓移向麦穗。
她站在阳光下,粗麻短褐依旧,腰间鹿皮囊鼓鼓囊囊,装着春播剩下的种子。左腕艾草绳随风轻晃,像田埂边摇曳的野草。
他没立刻上前。
他绕到灶房后墙,蹲下身,查看那一排储粮陶瓮。瓮口封得严实,每只都贴了标记。他又翻开角落里的劳作登记简,一页页看过去:谁值炊、谁运柴、谁修渠……名字密密麻麻,日期从未中断。
看完,他合上简册,轻轻放回原处。
仪式散了。县令上了车,皂旗卷起,马蹄声远去。
赵石柱走到麦穗身边。他没说话,只是伸出手,握住了她的手。掌心粗糙,带着常年握刀的茧。
“夫人,”他声音低,却清晰,“你比我都强。”
麦穗转头看他,嘴角微微扬起。她没答话,只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远处。
麦浪正翻涌,金黄色一片,一直延展到山脚。那是今年春播的成果,按新法轮作,豆粟交错,土壤未歇。
“看,我们的田要丰收了。”她说。
赵石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。良久,他点点头:“是该好好收一茬。”
两人并肩站着,影子被阳光拉长,投在共食灶前的夯土地上,像一道深犁过的沟。
阿禾回到灶屋内,取炭笔和竹简。她坐在矮凳上,开始誊写。
麦穗则领着几名年轻妇人清点秋收器具。簸箕、镰刀、木锨一一摆开,检查是否有裂痕。一个少女拿起镰刀试了试刃口,不小心划破指尖,血珠渗出来。她皱眉,下意识想藏手。
麦穗看见了,走过去,从艾草绳上解下一小段干草,塞进她掌心。“压着,止血。”她说。
少女低头,照做。
布帛被收在灶屋门楣上,用麻绳系着。傍晚时分,几个孩童跑过,一个调皮的踮脚去抓,差点撕破一角。
麦穗见了,走过去解下来。
“挂这儿不合适。”她说。
她拿着布帛走进灶屋,放在阿禾面前。
“抄十条规训,贴在灶壁。”她说,“何为共食,为何共食,谁可共食。”
阿禾停下笔,抬头看她。
“‘惠’不在绸缎上。”麦穗说,“在每一碗饭里。”
阿禾点头,重新蘸了炭粉,写下第一句:“凡愿守规者,皆可入灶。”
外面天光渐暗,风穿堂而过,吹动桌上半卷竹简。麦穗拿起它,看了一眼标题:《物产志初稿》。她把它压在陶碗底下,防止被风吹走。
她走出灶屋,见赵石柱坐在石磨旁,正用磨刀石擦他的佩刀。刀身映着晚霞,泛着冷光。
“你还留着它?”她问。
“留着。”他说,“不是为了打仗。”
她笑了笑,没再问。
一名妇人走来,低声汇报明日菜园浇水安排。麦穗听完,点头,让她去通知轮值名单。
她站在空地中央,环顾四周:晒酱坛安静矗立,共食灶余温未散,田埂上还有人在收工归来。远处麦田在暮色中起伏,像一片沉静的海。
阿禾从灶屋里走出来,手里拿着刚誊好的竹简。炭迹未干,她小心地靠在墙边晾着。
“明天我得去一趟邻村。”她说,“那边也想设共食灶。”
麦穗点头:“带些豆种去。再教她们用灰水防虫。”
“要是有人不让设呢?”
“那就让他们看看这些布帛。”麦穗说,“然后告诉他们,这不是赏赐,是证明。”
夜色完全落下。灶屋檐角挂起一盏油灯,火苗微微跳动。
麦穗站在灯下,翻出青铜匣,打开暗格,取出一张新简。她就着灯光写下一行字:“七月十三,备豆秸三车,用于秋后积肥。”
她写完,将简放进匣中,合上盖子。
风从门口灌进来,吹熄了油灯。
黑暗中,她没动,也没起身去重新点火。她只是站着,听着远处传来一声牛叫,接着是孩子模糊的笑声。
灶屋外,石磨旁,赵石柱仍在擦拭那把刀。刀刃在石面上来回推拉,发出短促的沙沙声,像雨前的蝉鸣。
阿禾蹲在墙边,伸手摸了摸那张晾着的竹简。炭迹干了。
她站起来,拍了拍裙角的灰,朝门外走去。
麦穗听见脚步声,抬头问:“去哪儿?”
“去看看渠口。”阿禾说,“今晚涨水,怕冲了田埂。”
麦穗应了一声,没拦她。
她自己走到门边,取下墙上挂着的鹿皮囊,往里装了几把新收的麦种。袋子沉了些,她斜挎在肩上,走出灶屋。
月光洒在共食灶的屋顶上,瓦片泛着青灰的光。
她沿着田埂往北走,脚步很轻。远处,阿禾的身影已经快到渠口,正弯腰检查石垒。
麦穗停下,望着那一片麦田。
忽然,她听见身后有动静。回头一看,赵石柱提着刀跟了上来,没说话,只是站到她身边。
“不用带刀。”她说。
“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夜路。”他说。
她没再说什么,继续往前走。
田埂窄,两人并行有些挤。他稍稍落后半步,跟着她的脚印。
走到田心,麦穗蹲下,抓起一把土搓了搓。土粒松软,带着根茎的清香。
“今年能多打三成。”她说。
赵石柱点点头:“明年再扩两亩。”
她抬头看他,月光落在他脸上,照出一道旧疤。那是戍边时留下的。
她伸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疤。
他没躲。
她收回手,站起身,继续往前走。
渠口处,阿禾正用一根木棍拨动水流。水声哗哗,清澈见底。
麦穗走近,问:“怎么样?”
“稳着。”阿禾说,“石缝补过了,不会塌。”
三人站在渠边,默默看了一会儿水。
麦穗忽然说:“以后每年这时候,都要来查一次。”
赵石柱说:“我来。”
阿禾说:“我也来。”
麦穗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她转身往回走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。
赵石柱和阿禾跟在后面。
走到半路,她忽然停下。
前方田埂上,一个身影正蹲着,手里拿着什么东西,在月光下一闪一闪。
是那个今天划破手的少女。
她抬起头,看见麦穗,连忙站起,把手藏在背后。
麦穗走过去。
少女犹豫了一下,摊开手掌。
里面是一小块布,从赐下的帛上悄悄撕下来的,只有指甲盖大,被她折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块。
“我想……留个念。”她低声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