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岭的烟刚冒起来,麦穗正蹲在堤坝上用木棍划线,听见脚步声急促砸过来。她抬头,是村口巡岗的二愣子,脸涨得通红,嘴里喊着“马队!北坡下来一队马!”
她没起身,手里的木棍往地上一插,转头就吹竹哨。三短一长——共食灶的老规矩,妇人队立刻从各家屋里涌出来,披蓑戴斗,怀里抱着能装东西的陶罐、布袋。
阿禾几乎是踩着哨音赶到的,肩上还挂着半截湿草绳,显然是刚从渠边收工。她一眼看见北岭烟柱,眉头都没动一下,只问:“多少人?”
“看不清,烟尘大,至少百骑!”二愣子喘着说。
麦穗一把抓起地上的鹿皮囊往肩上甩,“回村,带老弱往县城走。”
阿禾没应声,反而快步走到她面前,从囊中抽出一块铜符,举在手里看了一眼,又塞回怀里。“石柱留的虎符还在。”她说,“我去城门等你。”
麦穗点头,两人分头行动。一个往村中召集人,一个直奔县城。
---
城门口已经乱成一片。县令坐在轿子里不肯下来,守门兵卒正要落闸,几个跑得慢的村民被拦在外头,拍门大喊。有个老妇抱着孙子跪在石阶上哭,门缝越合越窄。
阿禾冲到门前,一脚踹开挡路的兵丁,铜符高举过头顶:“陇西郡轻车校尉令,战时调度,百夫以下皆听调遣!开门!”
那兵卒愣住,回头看向轿子。县令掀开帘子,脸色发白:“你……你是何人?拿个破铜片就想发号施令?”
阿禾不答,往前一步,把虎符直接拍在门板上,“赵石柱的名字,你认不认得?他现在镇守萧关,若知你闭门不纳百姓,回头第一个砍的就是你这顶乌纱!”
县令哆嗦了一下。阿禾趁机一脚踹在绞盘杆上,两个兵卒反应过来想拦,却被她顺手抄起门边的铁铲横扫出去。
“开半扇!”她吼,“让妇孺先过!”
闸门吱呀一声提起半尺,人群立刻蜂拥而入。阿禾站在门侧,一手扶符,一手点人:“老人小孩先走,青壮断后!不许挤!谁推搡就扔出去!”
麦穗带着队伍赶到时,最后一拨村民正穿过门缝。她一眼看见阿禾站在那儿,肩头沾了灰,脸上全是汗,却站得笔直。
“你还真敢拿虎符压官?”她喘着气走近。
“不然呢?”阿禾抹了把脸,“等他慢慢商量出个章程,咱们全得喂狼。”
麦穗没笑,只点点头:“上城,敌骑快到了。”
---
城墙上下已乱作一团。守军不到五十人,弓弩散放在墙角,没人组织。有几个兵蹲在女墙后头抖腿,连箭都搭不上弦。
阿禾一脚踢翻一个缩在角落的兵,“起来!拿弓!”那人吓得一滚,阿禾顺势夺过他手里的弩,往地上一顿,“谁会装箭机括?说话!”
底下没人应。
她冷笑一声,回头对麦穗说:“你教的田垄法,试试能不能排兵。”
麦穗皱眉:“那是种地。”
“人站哪儿打粮,就能站哪儿射箭。”阿禾已经动手,拉着囡囡和几个妇人,从仓库拖出草席铺在城头,“一列蹲,一列起,一列查弦。三班轮换,不许乱动。”
囡囡领着十来个姑娘迅速摆位,席子按间距铺开,每人占一席之地。阿禾亲自上阵,一声令下:“第一列,搭箭!第二列,举弓!第三列,查火油罐!”
动作竟真有了章法。远处烟尘滚滚,匈奴前锋已能看清旗帜,见城头忽然秩序井然,冲锋节奏一顿,转而散开阵型,开始试探性放箭。
箭雨落下时,麦穗正指挥人搬滚木。一支箭斜穿过来,擦过女墙,钉进她左肩,力道之大,带得她整个人往前一扑。
“麦穗!”阿禾眼疾手快,冲上去一把将她拽倒,压在墙根。那支箭尾还在颤,箭头没入肩胛,血顺着粗麻衣往下淌。
“别动。”阿禾低声说,“有倒钩。”
麦穗咬牙,额头冒汗,手却还指着城外:“滚木……推上去……别让他们近墙。”
阿禾不理会,从腰间抽出匕首,撕下一块兽皮裹住箭尾,猛地一折,咔的一声,箭杆断裂。她攥紧断茬,深吸一口气,猛然发力往外一拔。
血喷出来,溅在阿禾脸上。麦穗闷哼一声,身子一软,眼看要昏过去。
“撑住!”阿禾一巴掌拍在她脸上,“睁眼!看看外面!”
麦穗眼皮颤了颤,勉强睁开。远处烟尘中,十几匹马正驮着伤员疾驰而来,领头的是囡囡,手里挥着小镰刀,大声呼喝着催马。
“看……”麦穗嘴角动了动,“囡囡驯的马……回来了。”
话落,她头一歪,晕了过去。
阿禾扯下自己外袍一角,死死按在她伤口上,抬头对旁边妇人吼:“抬去角落!拿布巾压着!别让她睡死!”
那几人七手八脚把麦穗抬走。阿禾抹了把脸上的血,抓起地上的虎符,一步步走上望楼。
城下,匈奴开始集结。鼓声低沉,骑兵列阵,显然准备强攻。
阿禾举起红布,声音沙哑却清晰:“第一列,垛口蹲射!第二列,起身拉弦!第三列,点火油!准备——”
话未说完,又一轮箭雨袭来。一支箭擦过她手臂,布条瞬间染红。她没低头看,只把虎符往腰带上一插,右手继续挥旗。
“放!”
城头弓弩齐发,火油罐砸下城墙,在敌阵前炸开一片火浪。
---
县令还瘫在城楼角落,手里印信掉在地上也没捡。他看着阿禾站在望楼上,一身粗布染血,旗子挥得像砍刀,底下兵卒竟真的听令行事,一拨接一拨放箭,节奏丝毫不乱。
他张了张嘴,想喊“停”,可声音卡在喉咙里。
城外,匈奴前锋被火势逼退,暂时收兵。短暂的寂静中,只有风卷着烟灰掠过城墙。
阿禾走下望楼,第一件事是去看麦穗。她躺在角落,脸色发白,呼吸微弱,但胸口还在起伏。那半块陶片仍攥在手里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三尺”和“重夯”。
阿禾伸手,轻轻把陶片抽出来,塞进自己怀里。
然后她转身,走向城头中央。
“换防。”她对守军说,“受伤的下去,还能站的上来。妇人队补两侧,盯着火油和滚木。谁要是再缩着,我就把他踹下城去。”
没人吭声。几个原本躲着的兵,默默捡起弓,站回席位。
囡囡带着马队从侧门入城,跳下马就往这边跑。她浑身是土,小镰刀上沾着血,裤腿撕了一道口子。
“麦穗婶呢?”她问。
阿禾指了指角落。
囡囡咬唇,一句话没说,转身就去搬药箱。
阿禾看着她的背影,又抬头望向城外。敌阵尚未散去,只是后撤半里扎营。真正的进攻,还没开始。
她摸了摸腰间的虎符,又看了看自己染血的袖口。
然后,她解下左腕的旧布条,撕成两半,一半绑在头上,一半递给身边一个发抖的年轻兵卒。
“系上。”她说,“现在起,你归我管。”
那兵卒哆嗦着手接过布条,慢慢缠在臂上。
阿禾转身,走回望楼台阶,一只脚踏上第一级。
城外风起,卷着沙粒打在墙上,噼啪作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