囡囡的喊声在坡下炸开时,麦穗正踩着碎石往下走。风从窑洞方向吹来,带着一股馊水味和人挤在一起的汗气。她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得厉害,一个男人在吼:“不吃!不吃白给的!”
阿禾提着灯笼跟上来,光晃了晃,照见门缝里几张脸。有个壮年背对门站着,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。另两个蹲在地上,女人抱着孩子缩在角落,头都不敢抬。
麦穗推门进去,土墙还冒着潮气。她没说话,先把背上的鹿皮囊放在地上,掏出一块陶片,翻到空白面。
“工分记着呢。”她说,“昨夜补墙,三个人,一人一分,共三分。现在该兑粮。”
没人动。
她把陶片递给阿禾:“划痕。”
阿禾拿炭笔划了三道短横。笔尖刮过陶面,声音不大,屋里却一下子静了。
麦穗又从囊里取出一个饭团,掰开,自己先咬了一口,嚼了两下咽下去,再递到那壮年面前:“同一锅蒸的。你要觉得有毒,我现在就能倒地。”
男人盯着她,嘴唇抖了抖。
“我们不是叫花子。”他嗓音哑,“我叫张栓,原先在陇东种地。旱得颗粒无收,一路逃过来……不是来讨饭的。”
“没人说你是。”麦穗把饭团塞进他手里,“干活,换饭。干得多,吃得饱。干得少,饿着。就这么一条规矩。”
她转头对阿禾:“按人头发粮,壮年一斤四两,妇人一斤,童半斤。记清楚。”
阿禾点头,开始分粮。张栓站着没动,手里的饭团热气腾腾。他忽然蹲下,把饭团放在孩子脚边,低声说:“吃。”
孩子睁开眼,瘦得眼窝塌下去,伸手抓了一小块,慢慢往嘴里送。女人扑过去抱住他,眼泪砸在地上,一声没哭出来。
麦穗看了眼,转身走出窑洞。赵石柱靠在坡边一棵歪脖子树下,手里捏着根草茎,不知听了多久。
“你都听见了?”她问。
“听见了。”他吐掉草茎,“这人骨头硬,不是赖汉。”
“硬骨头也得吃饭。”麦穗说,“明天东沟清渠,让他们上。”
赵石柱皱眉:“刘嫂今早放话,说要是外人装病蹭饭,她带头把人轰出去。”
“那就让他们干出个样子。”麦穗拍了拍手,“真病了,治;偷懒了,罚。谁也别想白拿。”
天刚亮,东沟工地上就来了三壮年。他们没等吩咐,自己卷起裤腿下了沟底。沟里淤泥积了半人高,腥臭扑鼻。张栓带头挖,一锹下去溅起黑水,他脸上没皱一下。
两个妇人被安排在坡上搓草绳。大的那个脚一沾地就踉跄了一下,阿禾过去扶她,发现她右脚底裂开一道口子,血痂混着泥糊在一起。
“怎么回事?”阿禾问。
女人摇头:“走得太久……没在意。”
阿禾回身就往村口跑。麦穗正在核对工分牌,听见动静抬头:“怎么了?”
“脚烂了,得处理。”
麦穗放下陶片:“去拿盐水、布条,再取半瓶酒来。记上,伤者记半工,养好了补全。”
阿禾愣了下:“真补?”
“我说话算数。”麦穗盯着她,“规矩要是能掰开揉碎随人改,还不如一张破陶片。”
晌午时分,刘嫂拎着饭篮过来,站在沟边看了半天。她看见那妇人坐在坡上,脚泡在盐水里,旁边放着一碗酒泡的布条,疼得直抽气,可手里的草绳一直没停。
“装模作样。”她嘀咕,“等真累倒了,还不是我们背?”
话音未落,沟底传来吆喝。张栓他们已经清出二十丈长的沟道,泥石全运到岸上堆好。另两人正用石片刮平沟壁,动作利落。
麦穗走过去看了看,沟底平整,坡度合适,比原先计划快了一倍还不止。
“你们以前清过渠?”她问。
张栓抹了把汗:“老家年年挖,旱了引山泉,涝了排积水。这沟……”他指了指上游,“方向偏了,绕远不说,坡度还缓,水来了也流不动。”
麦穗蹲下,用手指量了量沟底倾斜度,又抬头看山势。
“你说怎么改?”
“从那边断崖下切一道直渠,引泉眼水下来,省一半力气,水还急。”张栓用手比划,“我们那儿都这么干。”
旁边几个本村汉子笑了:“外乡人懂个啥?咱们祖上就这么挖的!”
麦穗没理会,回头对阿禾:“带尺绳去测,从断崖到田头,记高差。”
阿禾立刻跑去取工具。麦穗又对张栓说:“你先带队把这段清完。要是你说得对,下一段按你的法子来。”
张栓没吭声,转身又跳回沟里。
太阳偏西时,阿禾拿着记录回来。她把数据报给麦穗,又在陶片上画了两条线,一条是原渠,一条是张栓说的新道。
“新道短三十七步,落差多两寸半。”阿禾说,“水速能快三成。”
麦穗把陶片递给赵石柱。他看了半晌,哼了声:“还真有点门道。”
第二天一早,麦穗召集人在断崖下集合。她把陶片举起来,指着上面的线:“按这个挖。”
有人还想争,麦穗直接点了张栓:“你带人开工。”
张栓应了一声,抄起铁锹就上。三壮年配合默契,一个刨土,一个运,一个清坡。到天黑,新渠基槽已见雏形。
晚上开饭,麦穗让人多蒸了两笼粗粮。张栓他们领完粮,没立刻回窑洞,反而留下把渠口的碎石重新垒了一遍。
囡囡巡夜到这儿,看见他们在火堆旁说话,声音压得很低。
“咱们不能白吃。”是张栓的声音,“人家给口饭,咱们得出力。”
另一个说:“我听说村西还有两道荒沟,要是引水过来,能多开二十亩地。”
“等站稳了脚跟,提建议。”
囡囡没惊动他们,默默记下,回去报给麦穗。
麦穗听完,只说了一句:“明早让阿禾去量那两道沟。”
第三天,病童能坐起来了。他娘抱着他晒太阳,孩子忽然睁开眼,盯着她看了好久,小声说:“娘,我想吃你做的?子粥。”
女人愣住,眼泪一下子涌出来。她抱着孩子直抖,嘴张了又张,说不出话。
消息传到村里,连刘嫂都停了手里的活。她站在自家门口,望了望窑洞方向,嘀咕了一句:“还真是一家子……”
麦穗听说后,从自家粮缸底舀出半升?子。这粮稀罕,她留着是为备荒的。
“给阿禾,让她教那女人怎么熬。”她说,“火候要慢,米要先泡。”
?子粥熬好时,香味顺着风飘到了村口。好几个孩子围在窑洞外伸脖子闻,被大人拉回去打了一巴掌。
夜里,麦穗去查工分牌。她刚挂上新的陶片,就见阿禾从坡下快步上来。
“张栓他们没回窑洞。”阿禾说,“还在渠上,加了两道加固石基。”
麦穗走过去,看见火堆边三个黑影还在忙。张栓蹲在地上砌石,另两人在填土。
她走近了,张栓才发现她。
“怎么还不歇?”
“活没完。”张栓抹了把脸,“这地方风大,不夯结实,水一冲就塌。”
麦穗看着他手上的血泡,没说话。
“我们不走。”张栓忽然抬头,“要干出个样子。”
火光跳了一下,照在旁边那块陶片上。上面第一道工分痕被熏得发黑,但刻得深,看得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