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了第三天,井台边的青苔开始发白。
麦穗蹲在井口,用炭笔在陶片上画下今日水痕。这是她记的第四道线,比昨日又低了半指。她把陶片翻过来,对照去年春末的记录,眉头没动,手指却在陶片边缘掐出一道印。
她起身走到田头,抓起一把土攥紧,手一松,土块碎成粉末,簌簌落回地里。她又往下挖了一层,掌心搓了搓,还是干的。
“往年这时候,土里还能拧出潮气。”她自言自语,把陶片塞进鹿皮囊,转身往阿禾家走。
阿禾正在院里清点马帮的工分账,见她进来,抬头问:“井又浅了?”
“不止。”麦穗从囊里抽出三片旧陶,“春雨比去年少两成,沟渠早断了流,连北坡那眼小泉都快干了。”
阿禾放下笔,手指在陶片上划过数据:“可天晴着,谁信要旱?”
“地信。”麦穗说,“牛早上舔槽,不爱喝水,这是存水的兆头。昨儿囡囡说,马也不爱走快,蹄子落地沉,像踩在烫沙上。”
阿禾沉默片刻:“你要动工?”
“先挖一口试验井。”麦穗把陶片推过去,“就在我家后洼,那儿地势低,若能出水,再带大伙一起干。若不出,当是我白忙。”
阿禾盯着那几道水痕线看了半晌:“我出两个人。”
“我再叫上囡囡。”麦穗起身,“今晚就议。”
天黑后,三人蹲在麦穗家灶房外的石台上。囡囡刚巡完马圈回来,靴子上沾着湿泥。
“你说这旱,能有多狠?”囡囡问。
“狠到邻村断水,咱们还能浇两遍苗。”麦穗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个圈,“先小干,再大旱。等人都看出不对,地早裂了。”
囡囡点头:“我带马去北沟运过水,知道哪儿洼哪儿能存。”
阿禾皱眉:“可没出事就动工,赵德肯定拦。上回修横埂,他还嫌咱们动了祖脉。”
“那就让他亲眼看看水。”麦穗说,“井出水那天,请他来喝一口。”
第二天一早,麦穗带着自家男人和阿禾家的兄弟,在后洼划出一块地。赵石柱路过,见他们在铲土,停下问:“干啥?”
“打井。”麦穗头也不抬。
“没见天干,打什么井?”
“防着。”她抹了把汗,“你要是闲,搭把手。”
赵石柱哼了声:“没灾没病的,挖个坑,回头填都费劲。”
“填了也比渴死强。”麦穗把铲子递过去,“你要不信,等出水了再看。”
赵石柱没接,但也没走,站在边上看了半天。
三天后,井挖到一丈二,底下渗出浑水。麦穗让人不停淘,到第五天,水清了,舀上来能照见人影。
她立刻让阿禾去请赵德。
赵德拄着杖来时,太阳正毒。他站在井边,眯眼往下看,又摸了摸井壁的土。
“这土层没动祖坟的脉。”麦穗递上一碗水,“您尝尝。”
赵德犹豫了一下,喝了一口,点头:“清。”
“全村有三处这样的洼地。”麦穗说,“若都挖井修池,再把旧渠改宽,存下的水够浇两季。”
赵德没立刻应,只问:“谁出工?”
“工分记账。”麦穗从鹿皮囊掏出新陶片,“挖一尺渠,记一分;运一车石,记两分。月底兑粮,多劳多得。”
赵德盯着那陶片看了许久,终于开口:“……先修一座池。”
麦穗没多说,转身就走。
当天下午,村口木架上多了三张新陶片:一张画着蓄水池图样,一张列着工分换粮标准,最后一张写着“轮值挖渠,每队六人”。
赵石柱傍晚从校场回来,见自家女人正带着阿禾在丈量旧渠宽度,手里还拿着炭笔在陶片上写写画画。
“真要大干?”他问。
“你不信,也来记个工分?”麦穗抬头。
赵石柱不吭声,蹲下来看渠底的土:“这土松,得加石夯底,不然雨一大就冲垮。”
“那你来管石料。”麦穗把陶片递过去,“记你头一份。”
赵石柱接过,站起身:“我叫几个退伍的来。”
马帮很快转了向。原本运土的板车卸下土筐,换上石槽和夯锤。囡囡带着人把北坡的碎石运下来,三匹马来回不停。
刘嫂站在坡上看了一阵,嘀咕:“好好的马不用来耕地,拉石头?等旱来了,马也渴死。”
没人接话,但有人听见了,回头说:“那你家井水咋样了?”
刘嫂闭了嘴。
七天后,第一座蓄水池砌好了底,三面石墙立起,只差封顶。可天也变了——连续半月没下雨,田皮发白,踩上去噗噗冒尘。
有人开始慌:“这池子还没满,水够用吗?”
麦穗每天在村口木架上更新两张陶片:一张写“存水量”,一张写“日耗预估”。数字每天变,但始终标着“可撑两月”。
她还组织妇孺用陶瓮接力运水入库,一瓮一瓮往池里倒。囡囡带着马帮日夜拉石,最后一道墙在第七天傍晚封顶。
水满那天,全村人都去了池边。水面映着天光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赵德也来了。他站在池边,没说话,只用铜杖轻轻敲了敲石沿,又敲了敲地面,像在报时。
六月刚到,旱就来了。
日头一天比一天毒,地缝能伸进手指。邻村的粟苗开始发黄,有娃子跑来问:“赵家村的地咋还绿着?”
麦穗下令开闸。水从池底暗渠引出,走新修的窄沟,一滴一滴漫进田里。她定下规矩:每块地只浇一遍,保秧不断根。
邻村派人来求水,麦穗让人送了两车陶瓮装的清水,附话:“省着用,能活一半苗。”
秋收那天,赵家村的粟穗沉得抬不起头。邻村使者来验产,站在田埂上数了三亩地,回来低声说:“他们减了一成,我们……没了三成。”
收粮时,刘嫂往麦穗家送了一袋新粟:“你那井,救了命。”
麦穗没推,收下,又回了一包细面。
赵德拄着杖站在晒场边,看着人们一筐筐倒出金黄的粟粒。他忽然抬起铜杖,轻轻磕了三下地。
阿禾听见了,抬头看她。
麦穗正蹲在田头,用炭笔在陶片上写新数据。她抬头,看了看天。
云一丝没有。太阳晒得陶片发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