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豆的灯油终于燃尽,火苗在陈麦穗指尖一寸外熄了。她没动,套马杆仍横在膝前,杆头那截艾草绳垂着,像条僵死的蛇。屋外雪顶的响动再没出现,可她知道,那不是雪。
她把青铜小匣塞进鹿皮囊,连同狼头吊坠、迷迭香束、写满陶片的炭笔,一并压在炕席底下。天没亮就动身,赶在戍卒换岗前出村。粗麻短褐换成了破袄,脸上抹了灶灰,发辫里缠着艾草绳,咳着嗽,拄着一根歪脖子木棍,活脱一个讨灯油的老孤婆。
临洮南门的盘查比往常严。两个戍卒并排站着,手里举着一张泛黄的麻纸,上面画着个妇人轮廓,眉眼模糊,但腰背挺得笔直——正是她平日下田的模样。她低头,把怀里那盏秸秆扎的油纸灯往前一送:“献灯祈福,保郡城平安。”
戍卒接过灯,眯眼打量。灯底一圈暗纹,细看是三短三长三短的刻痕,火光一照,影子在陶瓮壁上跳了跳。那瓮本就裂了道缝,火影一晃,竟像活了似的,顺着裂痕爬了一寸。
“这灯……谁让你送的?”戍卒问。
“城隍爷托梦。”她嗓音沙哑,咳嗽两声,“梦里说,今夜子时,灯不亮,城要塌。”
戍卒对视一眼,挥手放行。她佝偻着背混进人流,眼角扫过瓮壁——火影还在动,那道裂痕,比刚才长了。
郡城的灯市已闹腾半天。油纸灯、琉璃灯、走马灯,满街晃得人眼花。她沿街溜达,鹿皮囊贴着肋骨,里头农书边角硌得生疼。走到东巷口,见一盏高悬的谜灯,上书:“七日连阴雨,田垄自分流。打一耕作之法。”
她脚步一顿。
这谜面,说的是她去年暴雨夜带人挖的十里沟渠。垄沟排水,本是她从后世记忆里扒出来的土办法,如今竟成了灯谜。
人群围了一圈,没人敢答。这时,盐商老板从人群后踱出,锦袍玉带,手里摇着一柄金丝扇。他身后跟着个黑衣人,脖子上挂着一串兽牙项链——其中一枚,獠牙断了一截,弧度与她囊中残坠一模一样。
她不动声色,蹲到街边摊档后,抓了把腐土在掌心搓了搓,低声自语:“腐土松,水自流,哪用得着整田?”
旁边一个老农听见,眼睛一亮:“对啊!这不就是‘腐土辨流势’么!”
话音未落,围观人群哄然叫好。谜底揭晓,灯下小吏高声宣布:“答对者,可入府见郡守幕僚!”
盐商脸色一沉,那黑衣人却不动,只把狼牙项链往衣领里一塞,转身进了西角一条暗巷。
她没去领赏,反手从蒸笼里抓了个发酸的饼,趁乱塞进街角一个陶瓮。瓮底刻着个“赵”字,歪歪扭扭,是赵石柱早年藏信的老地方。饼里夹着炭笔写的字:“盐田桩腐,狼牙引火。”
做完这些,她拐进西巷,寻那算命摊。摊子支在墙根,挂满兽骨,风一吹,叮当响。摊主闭目摇铃,嘴里念着古羌语,路人绕着走。
她掏出两枚秦半两,假装求卦。钱币出手时,她手腕一抖,让一枚在空中翻了个身。落地时,一正一反,清脆一响。
地下有空声。
她心头一紧。这摊子底下,怕是藏着密室。正要退开,忽觉腕上一热——艾草绳缠在发辫里的那截,竟微微发烫。
她不动声色,抓了把迷迭香粉撒在摊前。地上趴着的狗猛地跳起,狂吠两声,夹着尾巴窜了。
果然是敌。
她正要退走,子夜钟声撞响。
“当——当——当——”
三声过后,一声骨笛破空而起,尖得扎耳。她抬头,见街心几盏大灯的灯油忽然泛起黑泡,一缕缕灰烟从灯芯里钻出,遇风即散,化作黑雾,向人群扑去。
行人吸了雾,立刻眼神发直,软倒在地。孩子哭到一半,嗓子哑了,栽进母亲怀里。
她立刻撕下袖口一块布——那是昨夜裹过炭块的,沾着酒渍——捂住口鼻。同时,腕上艾草绳突然亮了。
幽蓝的光,像萤火虫爬过皮肤。
她心头一跳,低头看去。绳子在发光,不是反射,是自己在亮。那光不刺眼,却稳稳压住了黑雾,离她三尺内的空气,竟清明如初。
“妖火!”她大喊,声音撕破喉咙,“灯油混了磷!烧起来了!”
人群炸了。有人信了,扑打身边灯盏;有人不信,愣在原地。她趁乱扑倒,滚进街边一条窄巷,蓝光随她移动,在青砖墙上拖出一道影。
身后踩踏声乱成一片。她贴墙喘气,抬头看去——巷壁上,竟刻着一道纹路。
那纹,像极了青铜小匣上的刻痕,可多了七点,排成勺形。
北斗七星。
她伸手去摸,指尖刚触到刻痕,巷口人影一闪。
是那戴狼牙项链的黑衣人。他站在雾外,手里握着骨笛,目光直直钉在她腕上。
她没动,只把艾草绳往袖子里一塞,蓝光顿灭。
黑衣人没追,反而抬手,把骨笛凑到唇边。
她屏住呼吸。
笛声未起,巷顶瓦片却“咔”地一响。
一块青瓦松了,滑下来半寸,露出底下一片黑色的布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