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个时辰后,陈麦穗被抬进了屋。草席铺在土炕上,额头用破布条缠了两圈,血混着雨水渗出来,染得布发黑。她整夜说胡话,声音断断续续,翻来覆去就两个字:“沟通”。李氏守了一夜,天亮时熬了碗米汤,撬开她牙关灌下去,全洒在了脖子上。
正午的太阳晒得屋顶茅草发烫,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站在门口,袖口卷到肘,露出两条青筋盘结的小臂。他没说话,径直走到炕边,伸手捏开陈麦穗的嘴,低头一嗅,眉头一跳。
“好重的草木灰味。”他低声嘀咕,“这人拿灰当药?疯了还是懂门道?”
他从竹篓里抽出一把白蒿,又扯了把车前草,蹲在屋角石臼里捣碎,加水滤渣,倒进陶碗。汤色青黄,浮着细沫。他端碗凑近,一手托起陈麦穗的头,另一手捏她鼻梁,等她嘴微张,顺势灌下。
第一碗,她呛了,汤从嘴角流到耳后。第二碗,她吞得慢,但咽了。第三碗下肚,她额角开始冒汗,原本铁青的脸色渐渐透出点血色。
老者坐在炕沿,掏出块粗布擦手,自言自语:“命硬。灰能解毒,她竟无师自通——可惜没人教她用量。”
他正要起身,眼角一扫,竹篓晃了晃,一张药签从缝隙飘出,打着旋儿落在陈麦穗手边。纸上没画草药,也没写药名,而是个规整的六边形,线条笔直,角对角连着虚线,中间一点墨。
老者弯腰去捡,指尖刚触到纸角,陈麦穗的手突然一抽,差点抓住他手腕。他一愣,抬头看她——她眼闭着,呼吸平稳,像是无意识动作。
他把药签塞回篓子,嘀咕一句:“睡着还警觉,这脑子没闲着。”
第三日清晨,陈麦穗睁眼。
视线模糊,屋顶的茅草像一团乱麻。她眨了两下,轮廓才清晰。第一眼,她看见的是那个竹篓——挂在墙钉上,密密麻麻贴着几十张药签,黄的、蓝的、褐的,每张都画着不同图案。她目光一扫,锁住其中一张:六边形,虚线,中心一点——正是她昏迷前见过的那类图案。
她瞳孔缩了缩,立刻垂下眼皮,呼吸放慢,假装还在昏沉。
脚步声靠近,老者端着一碗新熬的药走来,蹲在炕前。
“醒了也不睁眼,装得挺像。”他声音不高,带着点笑,“我熬的药,苦得能哭出三里地,你闻不到?”
陈麦穗轻咳两声,缓缓睁眼,眼神涣散,像刚回魂。
“水……”她嗓音沙哑,像砂纸磨过石头。
老者递过陶碗,她小口啜着,眼角余光却一直瞄着窗外。李氏和王家媳妇正在田边挖沟,用的正是她昏迷前画的斜沟法。她们拿的竹筐,是她那只剩半截艾草绳的旧筐,绳子断处散在泥里,被雨水泡得发黑。
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又迅速压住。
老者看着她,忽然说:“夫人可知,咸阳有人悬赏百金,求能令食物久存不腐之术?”
陈麦穗舀药的手顿了顿,药汁晃出半滴,落在草席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。
她没抬头,只说:“我连饭都吃不饱,谁稀罕百金。”
“可这术,听说是从临洮传出去的。”老者慢悠悠道,“用灰水净井,用秸秆沤地,用曲面犁翻土——这些,可都不是寻常农妇能想出来的。”
陈麦穗终于抬头,眼神依旧虚弱,但多了点清明:“我只想活命。地里不长东西,人就得饿死。我不过是试了试,碰巧有用。”
老者盯着她,忽然笑了:“草木可疗身,亦可惑心。夫人藏智于农,殊为可惜。”
陈麦穗没接话,低头喝药。汤苦得她眉头一皱,但她一口没吐。
老者站起身,拍了拍裤腿的灰,走到竹篓前,撕下一张新签,提笔画了几笔,贴在篓子正面。那签上画的是一具犁具,曲辕弯出一道流畅弧线,底下一行小字:“陇西犁式”。
他背起竹篓,临出门前回头:“你救了一村人,也惹了祸。有人要这本事,有人要毁这本事——你猜,下一个来的,是给金子的,还是拿刀的?”
门关上,脚步声远去。
陈麦穗盯着那张新药签,手指在草席上无声划动,一横一竖,记下十二个字:“徐鹤,识曲辕,知发酵,非寻常医。”
她缓缓抬起右手,掌心那片焦布还在,边缘被血和泥糊得发硬。她轻轻松开,布角滑落,掉在席子上,像一片烧尽的灰。
她盯着它看了三秒,忽然抬手,把药碗倒扣在布角上,碗底压住那团焦黑。
然后她撑着炕沿,慢慢坐起来。头一晕,她扶住墙,喘了两口气,又伸手去够墙角的炭笔。
笔尖在陶片上划出第一道线时,她的左腕蹭到了草席边缘。那截断掉的艾草绳不知何时被谁收了回来,塞在席子底下,此刻被她手腕一压,猛地散发出一股浓烈苦香。
她顿了顿,没管,继续写。
陶片上,先是“白蒿三钱,车前五钱,水三碗,煎至一碗”,接着是“徐鹤,竹篓七十二签,六边形一,曲辕一,暗格或有”。
她写到“暗格”时,笔尖顿住,抬头看向墙上的竹篓。
篓底朝外,一枚铜钉松了半寸,缝隙里透出点暗色,像是藏了东西。
她盯着那钉子,手指在陶片边缘轻轻敲了三下,像在计算什么。
屋外,李氏挖完沟回来,把竹筐往墙根一靠,抹了把汗,抬头看见陈麦穗坐在炕上,手里捏着炭笔,目光有神。
“你醒了?!”她惊呼,“我去叫人!”
“别。”陈麦穗开口,声音仍哑,但稳了,“水,再烧一壶。”
李氏愣住:“还喝药?”
“不喝药。”陈麦穗把陶片翻面,写下最后一行,“煮水,加灰,每人一碗——沟边干活的,都得喝。”
李氏张了张嘴,想问为什么,可看着陈麦穗那眼神,话咽了回去。她转身去灶台添柴,嘴里嘀咕:“又是灰……你这脑子,怎么净跟灰过不去。”
陈麦穗没理她,低头继续写。陶片快记满了,她翻出囊底另一块,边缘有荞麦种蹭出的粉痕。
她刚写下“徐鹤言咸阳求术”,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,由远及近,停在屋外。
她笔尖一顿。
李氏从灶台探头:“谁来了?”
没人应门。
陈麦穗慢慢把炭笔咬在嘴里,左手撑炕,一寸一寸往窗边挪。她掀开半片破布,眯眼往外看。
一个青布包袱静静搁在门槛外,四角用石子压着,包袱皮上,印着一朵半开的白蒿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