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边那颗星刚亮起来,麦穗正蹲在晒场边沿,左手撑着膝盖,右手用炭笔在陶片上划下今日井水的刻度。风从西面吹来,带着干草与泥土的气息,她抬起袖口擦了下额角的汗,粗麻短褐贴在背上,已被晚风吹得微凉。
远处蹄声由远及近,一匹快马直奔里正屋前停下。她没抬头,只是将陶片轻轻搁在脚边石块上,顺手拍了拍裤腿上的灰。来人不是村里的,也不是戍卒装束。片刻后,陆恒独自走来,脚步沉稳,却比平日多了一分刻意的肃然。他手中拿着一封信,纸色微黄,未封蜡口。
麦穗站起身,鹿皮囊斜挂在肩头,里面种子轻响了一声。她看着陆恒走近,目光落在那信纸上,不动声色。
“有人向御史台举发。”陆恒开口,声音压得很低,像是怕惊扰什么,“说你私通匈奴,教妇人习其言语,暗传军情。”
他说完,把信递了过来。
麦穗没有立刻接。她往前半步,鼻尖微动,先嗅了嗅空气里残留的一丝纸香——淡,但有股桑树皮经石灰浸泡后的清涩味。她伸手接过,迎着最后一缕天光看了看纸面纹理,又翻过背面,指尖摩挲了一下边缘的毛刺。
“这是月氏桑皮纸。”她说。
陆恒眉心一跳。
麦穗转身,朝药庐方向抬了抬下巴:“徐先生前些日子晾在外面的墨汁,颜色泛青,还掺了苍术粉防虫。这信上的字迹,墨色偏蓝,写完后略有晕染,正是那种墨调出来的。”
药庐前,徐鹤正弯腰翻晒几捆药材,听见动静直起身子。他望过来,点了点头,没说话。
麦穗把信递还给陆恒,“若大人不信,可问他,这墨能不能用来写密报?湿气重时易糊,风大时又干得太急,连账本都难写清楚,更别说千里传递军情了。”
陆恒没接,站在原地。
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他问。
“我知道写这信的人,至少见过这种纸。”麦穗语气平稳,“也去过郡守府的书房——只有那里备着月氏商人送来的纸墨。而且,他知道我教妇人们数数时,用了匈奴语‘阿布扎’。”
她顿了顿,“但他不知道的是,我们只教到三。再多,她们不会,我也还没教。”
陆恒脸色变了变。
“你是说……”他声音压得更低,“这信出自府中人之手?”
“我不知道是谁。”麦穗摇头,“但我晓得,能进出书房、又能听见夜读会内容的,不会是普通差役。书记官、文书吏、或是随行幕僚……总归,离你不远。”
陆恒沉默片刻,忽然将信折起,塞进袖中。
“我会查。”
“不必急着查。”麦穗忽然道,“您若现在追责,那人警觉,反而藏得更深。不如……让它再飞一阵。”
陆恒猛地看向她。
“你想做什么?”
麦穗弯腰捡起陶片,吹去上面一点浮尘,“明日夜读会照常。我会让她们继续念‘阿布扎’,声音再大些。也会让徐先生多晒两盆墨汁,摆在门口显眼处。”
她抬头,目光平静,“谁再来偷纸、偷听、再写一封同样的信……那就不是匿名了。”
陆恒盯着她看了很久。这个女人站在晒场边上,腕上艾草绳随风轻晃,一身粗布衣裳沾着泥点,可眼神像井底的石,沉而不动。
“你不怕吗?”他终于问,“一旦坐实通敌,株连不止一人。”
“怕。”麦穗答得干脆,“可更怕什么都不做,任人抹黑活着的人,也糟蹋死人的命。”
陆恒瞳孔微缩。
她没再说下去,只是转身走向药庐。徐鹤已收拾好药材,正往竹篓里塞一张桑皮纸,似乎是准备带走。
“徐先生。”麦穗叫住他,“那批新制的墨条,能多留几根在晒场边吗?就放在石槽旁,别收太紧。”
徐鹤一怔,随即明白过来,缓缓点头:“成。我还可在上面压张纸,写个‘待验’。”
“最好。”麦穗嘴角微动,“让人看得清楚些。”
徐鹤背着药篓走了。暮色渐浓,晒场上几个妇人陆续聚拢,手里攥着木签,开始练习数数。
“一。”
“二。”
“三……阿布扎。”
声音不大,但在安静的村落里传得很远。
陆恒站在原地未动。他看着麦穗走到人群前,接过一根木签,在地上画了个圈,又分出三格,逐一标上数字。她说话时手势清晰,声音不高,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。
“记住,这三个数,是我们自己学来的。不是谁赏的,也不是谁恩准的。能记,就能算粮;能算,就不怕被人骗。”
妇人们低头跟着画,有人笨拙,有人迅速。一个年轻女子反复涂改,终于把“阿布扎”三个字和数字三对上了位置,抬头冲麦穗笑了笑。
麦穗也笑了。
陆恒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。他想起御史台那封信上写着“妖言惑众,妇唱夫随,必乱纲常”,可眼前这些人,不过是在学认几个数,连字都写不齐整。
他袖中的信,边缘已被汗水浸软。
“你真敢赌?”他走近一步,“万一他们下一步不是写信,而是直接告官呢?”
“那就让他们告。”麦穗拍了拍手上的土,直视他,“告得越早,越快露出马脚。我不怕他们动手,只怕他们不动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轻了些:“陆大人,您知道最可怕的不是诬陷,是什么吗?”
陆恒没应。
“是没人敢站出来说一句真话。”她说,“但现在,有人会说了。”
她指向不远处正在默写的妇人,“她们会说。徐先生会说。连您……也会说。”
陆恒猛地闭了下眼。
等他再睁开时,麦穗已经走回晒场中央,蹲下身帮一个老妇纠正握签的姿势。她的背影瘦削,却被夕阳拉得很长,横过整个场地,一直延伸到村口那棵老榆树下。
他终究没再说话,转身离去。
脚步踏过村道,渐渐消失在拐角。
麦穗没回头。她等了一会儿,才慢慢从鹿皮囊里取出一块新的陶片,用炭笔写下一行小字:“桑皮纸两张,墨汁露天,夜读加音。”写完,她将陶片翻过来,在背面画了个圈,中间点了一点,像是一枚印章。
然后她把它塞进石槽底下,压在半截断掉的陶管下面。
远处,妇人们的数数声还在继续。
“一。”
“二。”
“三……阿布扎。”
风穿过晒场,吹动挂在药庐檐下的几串干草,其中一根松脱,飘落在地,正好盖住了石槽旁新倒的一小滩墨汁。
墨汁尚未干透,表面映着昏黄的天光,像一块小小的、静止的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