灶膛里的火苗跳了一下,麦穗把炭笔塞进鹿皮囊时,指尖碰到了布袋里那片陶。她没再看,转身去扶赵王氏。女人的呼吸有些急,左肩肿起一块,衣料被血黏在皮肉上。
她剪开布条,蘸了凉水轻轻擦过伤口边缘。赵王氏咬着牙,一声不吭。
“疼就说。”麦穗低声。
“不疼。”她摇头,“比剁猪草轻多了。”
麦穗没再说话,只是动作更缓了些。屋外小路上空无一人,风卷着灰土打了个旋,又散了。
第二天清晨,鸡刚叫过一遍,麦穗就醒了。她摸了摸胸前的布袋,陶片还在。推开窗,天色青白,几户人家已经冒烟,但巷子里静得出奇。往常这个时候,挑水的、喂猪的都该动起来了。
她披上短褐,系紧艾草绳,提着木盆去井边。井台边没人。她蹲下身,撩了点水泼在脸上,忽然闻到一股酸腐味从井口往上泛。她皱眉,伸手探进井壁缝隙——湿泥发黏,还带着一丝腥臭。
她心头一沉,快步回屋,翻出昨夜记症状的陶片:“发热,呕清水,脉浮数。”这是瘴气初起的征兆。陇西地势低洼,春末积水未退,湿热蒸腾,最容易生疫。
她刚放下陶片,院外传来驴蹄声,接着是咳嗽,一声接一声,断断续续。
麦穗起身开门。一个老者牵着驴站在篱笆外,背上的竹篓插满黄纸药签,腰间挂着个小布囊,鼓鼓囊囊。他抬头望来,眼神清亮,不像江湖骗子。
“此地有人染瘴?”他问,声音沙哑却有力。
麦穗点头,请他进屋。老人进门先不说话,径直走到床前,俯身查看赵王氏的脸色,又搭了搭她的手腕。半晌,才从篓底取出一卷羊皮,摊在桌上。
“解瘴散方:黄芩三钱,苍术二两,菖蒲一握,甘草五寸,另加井底青苔半钱为引。”他说,“若抓错一味,反助邪气。”
麦穗盯着那行字。羊皮粗糙,墨迹微晕,但字迹工整。她抬眼:“村里能识全这些字的,不超过五个。”
老人合上羊皮,语气平静:“那便只能等死。”
麦穗没动。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。药不对症,不如不用。可若只靠少数人识字,这方子传不开,救不了多少人。
她忽然转身,从柜子里取出《女工十二课》的竹简册,放在案上。“谁能认出药名,谁先领药。”她说。
老人抬眼。
“不是教读书,是救命。”麦穗看着他,“你给方子,我让人学认字。认得出,拿药走;认不出,得等别人帮。”
老人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。
消息很快传开。不到半个时辰,二十多个妇人围在麦穗家院门前。有人抱着孩子,有人扶着老人,更多人是为自己来的——昨夜开始,村东已有三家接连呕吐不止。
麦穗把羊皮方子钉在门板上,用炭笔在陶片上写下四个药名:黄芩、苍术、菖蒲、甘草。她举起一片:“这个,念什么?”
人群安静下来。
阿禾挤到前面,盯着陶片,嘴唇微动:“……黄……黄芩?”
麦穗点头:“对。黄芩清热燥湿,治发热烦渴。”
“苍术!”另一个声音响起,是昨日听讲识图的李家媳妇,“我家男人采过,说能除湿气!”
麦穗递出一包配好的药:“给你娘煎一碗,分三次喝。”
人群骚动起来。有人争着往前挤,有人低头默念。麦穗让阿禾领读,一个字一个字地过。念错的,旁人纠正;不懂计量的,她用豆粒摆出来演示:一撮为“握”,十粒为“钱”,百粒为“两”。
徐鹤坐在角落,静静看着。他没打断,也没帮忙,只是偶尔点头。
日头偏西时,已有十七户人家领到药。麦穗正低头记录哪户用了哪味药,忽听徐鹤开口:“这女子肯学。”
她抬头。
老人指着阿禾:“她念得准,听得细,还能解释药性。可愿随我研药理?”
麦穗还没答话,阿禾已跪下,额头触地:“愿学。”
麦穗看着她伏地的身影,心里明白——这一跪,不只是求活路,更是求出路。从前她们学字,是为了记账、记节气、记水位;如今学字,是为了抓药、救人、保命。
她走到门边,取下钉在门板上的羊皮方子,交到阿禾手里:“你来念。”
阿禾双手接过,声音稳了下来:“黄芩三钱,苍术二两……”
妇人们围拢过来,一个个跟着念。有人声音发抖,有人结巴,但没人停下。
麦穗退回屋里,翻出另一块陶片,开始抄录今日用药记录。她写得很慢,每一笔都压得深。写完最后一户,她抬头看向窗外。
天快黑了,村里零星亮起灯火。每盏灯下,都有人在低头抄写——有的照着竹简,有的对着陶片,有的直接用炭笔在墙上画。
她摸了摸胸前的布袋,陶片贴着心口,温热。
第二日,麦穗天没亮就起身。她煮了一锅稀粥,端去给赵王氏。女人烧退了些,能坐起来喝粥,但肩膀还痛,动一下就皱眉。
“今天别出门。”麦穗说。
“外面呢?”赵王氏问。
“都在学认药。”麦穗把碗放下,“昨天领药的那些人,今早已经开始教别人了。”
赵王氏低头搅了搅粥,忽然说:“我也想学。”
麦穗看着她。
“我不光会记水位。”她声音低,但清楚,“我知道哪几种草根熬水能止泻,哪种树皮嚼了能提神。可我一直说不出名字……现在我想学怎么写。”
麦穗没说话,从鹿皮囊里取出一支炭笔,放在她手边。
中午时分,徐鹤背着竹篓准备离开村子去邻村送药。临行前,他把剩下的药包交给麦穗,又留下一张新写的方子:“若有人腹泻不止,可用此方:茯苓、泽泻、陈皮各一钱,煎服。”
麦穗接过,发现这次的方子写得格外大,每个字都清晰分明。
“你留几个人,专学认这几个字。”他说,“病会传,药也得跟上。”
麦穗点头。
他牵起驴,走了几步,又停下:“明日我回来收药渣。若有人按方煎服,药渣气味应带苦辛,颜色偏褐。若有异样,便是抓错了。”
麦穗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问:“你为何要来?”
老人回头,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。“十年前,我在齐地见过一场大疫。”他说,“那时没人识字,医者口授药方,传到第三户就成了毒。五百人死了,只因一个‘芩’字没人认得。”
他顿了顿:“知识若不能落地,就是空中楼阁。你们在做的事,不是小事。”
驴蹄声响起来,渐渐远去。
麦穗站在院门口,手里攥着那张方子。晚风拂过艾草绳,轻轻摆动。
屋里,赵王氏正对着陶片一笔一划地写“茯”字。她写得很慢,手指发抖,但每一笔都用力落下。
阿禾坐在门槛上,反复默念药名。她面前摆着几株晒干的草药,一边念,一边对照。
麦穗走进屋,把方子钉在墙上最高处。然后她取出一块新陶片,写下第一行字:“识字,是为了活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