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,麦穗的手指在竹简边缘轻轻滑过。那支炭笔还搁在案头,笔尖焦黑,昨日写下的“命”字已干透,墨痕沉实,像钉进纸里的钉子。
她没再看那张桑皮纸,只将它卷起,塞进陶罐,埋进灶灰深处。纸太薄,风一吹就走,留不住。可竹简不同,削得平整,磨得光滑,一片片串起来,能扛住雨打日晒,也能传给还不识字的孩子。
阿禾天刚亮就来了,手里拎着半块冷菜团,站在门口没进来。麦穗抬头,两人对视一眼,什么都没说。阿禾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叠整整齐齐的竹简上,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,像是想碰又不敢碰。
“成了?”她问。
麦穗点头,伸手抚过封面——五个刻好的字:“女工十二课”。刀口深,线条直,是昨夜一气呵成的。背面空着,她留了位置。
“今日就带去晒谷场。”麦穗说,“你念给大家听。”
阿禾吸了口气,弯腰捧起竹简。沉,比她预想的还沉。十二类,一百三十七片,每一片都写着她们熬过的夜、踩过的泥、算过的账。她抱紧了些,转身出门。
麦穗没跟出去。她坐在矮凳上,手腕上的艾草绳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。远处传来鸡鸣,夹杂着几声孩童的叫嚷。她闭上眼,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,平稳,有力。
阿禾穿过巷子,脚踩在湿土上,留下一串浅印。晒谷场边已有妇人晾晒豆秆,见她抱着竹简过来,动作都慢了下来。有人认出那是麦穗前些日子写的字,凑近看,嘴里念着:“辨……土……色?”
“今天教这个。”阿禾把竹简放在石台上,抽出其中一片,声音不高,却清楚,“‘黑而润者宜粟,红而燥者宜豆’。谁家田里土发黑,就种粟;若是干红,就得换豆。”
人群围了过来。有抱着孩子的,有拿着簸箕的,还有蹲在边上补衣裳的老妇。她们盯着竹简上的字,一个一个跟着念。有人记不住,便用指甲在泥地上划。
风从场边草垛那边吹来,带着干草和牲口棚的味道。草垛后,一道身影静立不动。赵德拄着铜杖,半个身子藏在草堆阴影里,眼睛盯着阿禾手中的竹简,眉头锁得极紧。
他原本是来巡查秋粮晾晒的。可一走近,就听见有人在读字,声音清亮,一句接一句,讲的竟是如何看土、如何堆肥、如何防虫。他本想喝止,脚步却停住了。
那字他认得。不是歪斜乱画,也不是妇人瞎编的符号,而是正经秦隶,一笔一划,工整清晰。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,其中一条写着:“取腐草、烂叶、人畜粪溲,层层相叠,覆以薄土,三月后翻搅一次,肥力胜于生粪。”
他眯起眼,反复看了三遍。
这法子……他祖父活着时提过一嘴,说是“粪耕术”,但从未细说,族中也无人传承。如今竟被一个女人写在竹简上,还配上图示,连翻堆的时机都标得明明白白。
他喉头动了动,没出声。
阿禾翻到下一片,开始讲“储粮防霉”:“梅雨将至,粮入瓮前必晒透,瓮底铺灰,封口用蜡。若闻酸气,速倒出晾晒,切勿入口。”
几个主妇立刻交头接耳:“上回我家豆子发霉,就是没铺灰……”
“我也是!还以为是米坏了!”
赵德的手慢慢松开了铜杖。他往前挪了半步,躲在草垛的缝隙间,看得更清楚了些。竹简上的字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像被手摩挲过许多遍。
这时,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。麦穗走来了,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,碗里盛着半碗豆酱,颜色棕褐,气味微酸带香。
她没看草垛,径直走到石台边,把碗放下。“先吃点东西。”她对阿禾说。
然后,她转过身,朝着草垛方向,轻轻说了句:“里正大人,站久了累吧?喝口酱,解解乏。”
空气一下子静了。
围坐的妇人们愣住,纷纷回头。草垛后,赵德僵了一瞬,随即缓缓走出。他脸上没有怒意,也没有笑,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麦穗。
麦穗没退,也没低头。她把碗往前递了递:“新酿的,用的是堆肥种出的豆子,味正。”
赵德盯着那碗酱,良久,伸手接过。他舀了一小勺,放进嘴里,慢慢嚼了。酸味在舌尖化开,带着豆香,不冲不涩。
“这豆……确实壮实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。
麦穗点头:“地肥了,豆才长得好。”
赵德沉默片刻,目光落在竹简上。“你这‘堆肥法’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和我祖父说的‘粪耕术’,是一回事。”
“也许是。”麦穗说,“祖辈传下来的东西,不该断。”
赵德盯着她,眼神里有审视,也有动摇。他抬起手,想说什么,却又咽了回去。
麦穗从袖中取出一支芦苇笔,笔尖削得整齐,蘸了墨,递过去:“里正既懂古法,不如为这本书题个序。让后人知道,这不是外来的妖术,也不是妇人胡闹,而是咱们赵家村一代代攒下来的活命本事。”
众人屏息。
赵德看着那支笔,手悬在半空,迟迟未接。他的指节微微发抖,像是握过太多铜杖,一时不知该如何握住一支写字的笔。
麦穗没催,只把笔再往前送了送。
终于,他伸手接过。
笔尖沾墨,他低头看向竹简首页空白处,提笔欲写。可手腕一颤,一滴墨坠下,正落在“女工十二课”的“妇”字旁,晕开一小团黑斑,像一滴未落尽的泪。
他没擦,也没重写。
麦穗看着那墨点,没说话。阳光照在竹简上,墨迹一点点变深,渗进纹理,再也抹不掉。
远处,一只麻雀扑棱着飞过晒谷场,落在草垛顶上,啄了两口干草,又飞走了。
赵德仍握着笔,站在原地。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盖住了半片竹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