砖角被塞进筐底,麦穗直起腰时,手还搭在灶台边缘。雨水顺着她的短褐往下流,左腕的艾草绳湿得发黑。百匹红帛堆在锅旁,风一吹,掀起一角,像一面未展开的旗。
人群围着布帛,指尖轻轻碰着那光滑的织面。一个年轻妇人低声说:“这可是县令亲赐的……往后娃儿们也能念书识字了。”她声音里带着敬畏,仿佛那布不是赏物,而是神谕。
麦穗没接话。她目光越过那些伸向红帛的手,落在回收桶边——几个孩子蹲在地上,啃着冷掉的馍。最小的那个不过五岁,手里捏着一块碎陶片,正用它刮碗底残渣。他抬头看见麦穗,慌忙把陶片藏到背后,嘴角还沾着酱渍。
她走过去,从鹿皮囊里掏出炭笔,在那孩子掌心画了个“粟”字。“这是你吃的粮。”她说,“认得它,就知道哪天该下种,哪天该收。”
孩子眨着眼,手指抠着那个字的笔画,却不知怎么读。
麦穗转身走向红帛堆。她抬手压了压人群躁动的声息,声音不高:“布帛会旧,饭只能暖一时;但识了字,能管一辈子。”她指向村西那间空屋,“那里,要做学堂。”
有人愣住。一个老妇喃喃道:“女人识字做什么?织布做饭不都靠手熟么?”旁边几人点头,语气里没有恶意,只是习惯使然。
麦穗没反驳。她蹲下身,从灶灰里扒出一块烧过的陶片,用炭笔在上面写下“日”字。又翻出另一块,写“月”。接着是“水”、“火”。四片陶整齐排开,摆在泥地上。
“你们每天看太阳升,月亮出,用水煮饭,用火烧柴。”她指着陶片,“这些字,就是它们的名字。学会它,不用求人念告示,不用等别人说收成好坏。”
没人说话。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像是第一次意识到,这双手除了搓麻、搅粥、抱孩子,还能握笔。
阿禾这时提着油灯来了。灯火晃了一下,照见她鞋底的泥浆已经干裂,脚趾从草绳中露出一角。她站在麦穗身边,看了看地上的陶片,弯腰捡起写着“水”的那一块,默不作声地临摹起来。
远处传来脚步声。赵石柱走过来,披风还在滴水,肩甲上积了一层薄泥。他站在人群外,看了很久,才走近麦穗,握住她的手。
“夫人,”他说,“如今你名动天下,该歇歇了。”
麦穗摇头,目光仍停在那间黑屋子上。“名动天下?不,我只是让一千人吃了顿饭。”她顿了顿,“可十年后呢?若孩子们还是不识字,还得靠别人施粥。”
赵石柱沉默。他看向那几块陶片,忽然问:“你要教多少人?”
“先二十个。”她说,“挑有孩子的妇人,她们学会了,回家就能教娃。”
他点点头,松开手。“明日我去砍几根松木,做支灯架。”说完,转身走了,身影没入夜色,再没回头。
天彻底黑了下来。灶火已熄,只剩余烬泛着微光。麦穗把四块陶片摆正,又从鹿皮囊里取出十块备用陶板,分给最先到场的妇人。每人一块,炭笔共用一支,轮着写。
耶律齐留下的那截蜡烛被点燃了,插在破陶碗里。火苗不大,却足够照亮一张张脸。有妇人怀里抱着孩子,有少女攥着裙角站在后排,还有个瞎眼老妪由孙女扶着,坐在最前。
麦穗举起“日”字陶片:“这个,像不像天亮时太阳刚出的样子?”
一个妇人迟疑点头:“有点像……圆的,带一道边。”
“对。”麦穗说,“那就是‘日’。”
她又举起“火”字:“咱们灶里的火苗,跳来跳去,是不是和这个字有点像?”
有人笑了。一个男人在外围嘀咕:“这也算字?歪歪扭扭的。”
麦穗没理他。她转向那个五岁女童,轻声问:“你看看这个——”她指着“水”字,“像不像下雨时屋檐滴下来的线?”
孩子盯着看了许久,忽然伸手去摸陶片上的笔画,小声问:“娘,这个……能喝吗?”
满屋静了一瞬,随即哄笑起来。连阿禾也低下了头,肩膀微微抖着。
麦穗也笑了。她握住孩子的手,一笔一划在她掌心写:“等你学会,就能写‘我要喝水’。”
笑声渐渐停了。二十双眼睛盯住地上的陶片,像是第一次看见它们的模样。
麦穗拿起炭笔,在新陶片上写下“人”字。“一撇一捺,站得直,就是‘人’。”她说,“我们活着,不只是吃饭穿衣。我们要知道自己是谁,要能说出自己想要什么。”
有个妇人突然开口:“我想让我儿子认得粮账。去年收成多,里正报少了,我们都不知道。”
另一个接道:“我也想看懂药方。上次孩子发烧,郎中写的字,我一个都不认得。”
话一句句冒出来,起初小声,后来渐渐响亮。有人开始低头描摹手中的陶片,有人凑近看别人写的字,有人把孩子搂紧了些,仿佛怕错过这一刻。
麦穗从鹿皮囊深处掏出一本薄册,纸页粗糙,墨迹未干。封面上写着《女工十二课》。她没展开,只轻轻放在膝上,像是护着某种尚未启封的东西。
“明天还来吗?”她问。
“来!”一个妇人答得干脆。
“我也来!”
“算我一个!”
声音此起彼伏。麦穗点点头,将“日”字陶片举高:“现在,我们念一遍——日。”
众人跟着念:“日。”
“月。”
“月。”
“水。”
“水。”
“火。”
“火。”
声音粗粝,断续,却一字一句,砸在泥地上。远处山岭静默,村舍无灯,唯有这小小一片地界,被微弱的火光照亮,被生涩的诵读声填满。
阿禾低头看着自己写下的“水”字,笔画歪斜,却一笔未少。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,饿得啃不动焦饼时,也曾这样一笔一笔,用指甲在土墙上划过“饿”字。
麦穗把蜡烛往中间挪了挪,火光摇了一下,映在每个人的脸上。她翻开《女工十二课》,第一页写着:“识字,是为了不再被人瞒着活。”
她还没念出声,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。一个人影站在灶棚口,没进来,也没走。
麦穗抬头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