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穗的手松开了那粒豆子,任它滚进田埂的缝隙里。火堆早已熄灭,灰烬被晨风刮得无影无踪,只有碑前那只粗陶碗还立着,边缘结了一圈薄霜。她站起身,拍了拍短褐上的土,左腕的艾草绳轻轻晃了一下。
天刚亮,露水压在麦叶上,沉甸甸地垂着头。几个孩子蹲在晒酱坛边,正用炭笔在陶片上描昨夜记下的星位。麦穗走过去,蹲下身,手指点着其中一块:“斗柄指东,天下皆春。你们记得这个,比记住我名字要紧。”
孩童们抬头看她,眼睛亮着。一个瘦小的男孩举起陶片:“阿姑,我昨夜看见‘心宿’升到树梢了,是不是该播黍了?”
“该播了。”她接过陶片,在背面添了一笔,“今日日中,地气上腾,宜动土。”
话音未落,远处尘土扬起,马蹄声急促而来。不是胡商驼队的节奏,也不是戍卒巡防的步调,是单骑疾驰,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冲势。
陆恒从马上跳下来时,脚绊了一下,险些摔倒。他没扶人,也没理马,只抱着一只青铜盘快步走来。那盘面泛着水银的冷光,边缘刻着八卦纹路,他一路走,一路用象牙笏敲着袖口,声音清脆而急促。
“陈麦穗!”他站在晒酱坛前空地上,声音撕裂了清晨的安静,“此盘可验人心真伪——你教童子观星,是想篡改天象、惑乱民心吗?”
孩子们吓得往后缩。麦穗没动,只是把手中的陶片递给身边的孩子,轻声说:“收好,别弄丢了。”
她缓缓站起,面对陆恒:“大人可知‘胃土雉’主仓廪,‘毕月乌’主雨泽?我教的是节气与农时,不是咒语也不是符箓。若这叫妖术,那太史令每日观天,岂不是夜夜施法?”
陆恒冷笑,眼角抽动:“妇人妄言天道,便是逆伦!此盘自有灵性,能照出藏于心腑的邪念——你敢不敢让它照一照?”
麦穗看着他,忽然问:“你母亲可识药?”
陆恒猛地一颤,握盘的手收紧,指节发白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”她往前一步,声音依旧平缓,“若女子不可识药,那医死人的大夫,是不是也该烧了药炉?若女子不可知星,那替帝王择日的老太史,是不是也该砍了脑袋?”
“住口!”他厉喝,举起水银盘对准她,“此盘今日必验你心虚——”
话未说完,那盘面突然一震。
“砰!”
一声脆响,盘沿炸开一道裂痕,水银如活物般四溅而出,在阳光下闪出刺目的银点。有几滴落在陆恒手背,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甩手,整个人踉跄后退两步,脸色骤然发青。
他张了张嘴,还没发出声音,喉头一甜,一口血喷了出来,洒在碎裂的盘面上,红与银混在一起,像打翻的朱砂漆。
四周鸦雀无声。
麦穗没有上前,也没有后退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这个曾在朝堂上三次弹劾她“牝鸡司晨”的男人,此刻跪倒在田埂边,嘴角不断涌出血沫,呼吸急促如破风箱。
“你……”他抬起眼,盯着她,眼神里不再是愤怒,而是一种近乎惊恐的震动,“你竟敢提她……你怎会知道……”
麦穗蹲下身,与他视线齐平:“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儿子,我只知道,一个女人若懂医术,救不了自己的命,那是世道错了,不是她错了。”
陆恒浑身一震,嘴唇哆嗦着,却说不出话。他低头看向那破碎的水银盘,仿佛第一次看清它不过是块金属,既不神圣,也不通灵。他的手慢慢松开,任那残盘滑落在地。
有人想过来扶他,被他挥手推开。他靠着晒酱坛的石基,喘着气,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不是……为了权位……我是怕……怕天下大乱……妇人掌事,必生妖孽……必生……”
“那你看看这些孩子。”麦穗打断他,指向那些仍跪坐在地的孩童,“他们认星是为了抢粮,还是为了种地?他们写字是为了造反,还是为了记账?你说妖孽,可妖孽从来不靠识字活着,靠的是刀和火。”
陆恒没再说话。他闭上眼,肩膀微微颤抖,像是在忍痛,又像是在回想什么。片刻后,他又咳出一口血,比先前更浓、更黑。
麦穗站起身,对旁边的人说:“请阿禾取一碗清水来,再拿条干净布巾。”
没人动。
她转头,目光扫过人群。终于有个少年跑向灶房。
等水送来,她亲自拧了布巾,放在陆恒额上。他睁开眼,怔怔地看着她,忽然低声笑了,笑声干涩得像枯枝摩擦。
“你赢了。”他说,“可我不服……我不服这世道变了模样,却不告诉我为什么……”
麦穗没回应。她只是收回手,退后一步,看着这个曾用奏章将她推入绝境的男人,在阳光下一点点失温。
三日后,长安快骑送来消息:御史中丞陆恒,呕血三昼夜,卒于驿馆。临终前反复低语:“女子亦有人心……女子亦有人心……”
麦穗正在灶房整理竹简。阿禾进来报信时,她正用炭笔在《陇西物产志》扉页写第一行字。听到消息,她停了笔,墨迹在竹片上凝成一点。
她默坐良久,然后继续写下去:
“执念杀人,亦杀己。是非功过,留予后人嚼。”
油灯晃了一下,灯芯爆出个小火花。她伸手拨了拨,火焰重新稳住,映在竹简上,照出一行清晰的字迹。
窗外,暮色渐沉。远处传来几声犬吠,接着是脚步声,有人提着灯走过田埂。灯光扫过晒酱坛,扫过那块尚未清理的碎盘残片,最后落在灶房屋檐下挂着的一串豆荚上。
麦穗放下笔,吹熄油灯。黑暗中,她的手还搭在竹简边缘,指尖触到那行未干的墨,微微发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