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亮,麦穗就把那块沾着泥土的陶片塞进怀里,手指在布包边缘顿了顿,终究没再打开。她蹲在地上,把地砖一块块压回去,拍净手上的灰,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。昨夜的事像风刮过耳畔,她没工夫细想——灶房外已经传来脚步声,是阿禾送来的早饭,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粟米糊。
她接过碗,喝了一口,嘴里发苦。这米,是去年秋收最后分下来的,陈得连香味都散尽了。
“村里已经开始数米下锅了。”阿禾低声说,“赵王氏家的孩子昨晚哭了一宿。”
麦穗点点头,把碗搁在灶台上,转身朝后屋走。那里有间小储藏室,门用粗木闩着,外面缠了三道麻绳。她解开门扣,推开门板,一股咸涩中带点发酵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。
一排排陶坛整齐码放,坛身贴着炭笔写的标记:“苋三日”“芥七日”“豆酱十日”。她抽出墙角的竹签,在册子上划了几笔,又伸手摸了摸最里头那排坛子的封泥——干硬结实,没人动过。
正记着,外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。里正拄着铜杖进了院子,脸色阴沉。他站在门口没进来,只问:“你这儿……真存着能吃的?”
“不是主粮,但能撑命。”麦穗把册子合上,夹在腋下走出来,“春荒最怕断炊,野菜未长,新麦未种,光靠省嘴不行。”
里正没接话,转身往粮仓去了。麦穗跟上去。
粮仓是夯土垒的,顶上盖着茅草,门一开,霉味冲鼻。里正弯腰翻开几袋粟米,手指捻了捻,谷粒碎成粉末,还泛着灰绿的斑点。他盯着袋子看了半晌,终于开口:“顶多撑半月。”
麦穗站在他身后,声音不大:“不会。”
里正回头,眉头拧紧:“你又有什么主意?别跟我说什么‘草木灰防虫’‘堆肥增产’那一套,现在不是秋收,是断粮!”
“我不是要变出粮食。”麦穗平静地看着他,“我是要把能吃的东西,变成能活命的东西。”
里正盯着她,嘴唇动了动,到底没再说什么,只挥了挥手:“带路吧。”
麦穗转身就走,脚步不快,但每一步都踩得稳。她带着里正穿过晒场,推开储藏室的门。阳光从门口斜照进来,落在层层叠叠的陶坛上,坛口封着厚泥,麻布裹得严实。
她走到中间,掀开一口坛子的封泥,倒出一把暗绿色的菜干。那菜条蜷缩着,颜色发深,却无腐烂迹象。她抓起一小撮,放在掌心递过去:“盐渍苋菜,晒足三日,加粗盐腌透,能存两个月。”
里正迟疑了一下,接过菜干,低头闻了闻。没有臭味,反而有种咸香混着微酸的气息。他皱眉:“这也能吃?”
“煮粥时加一把,能添滋味,也能扛饿。”麦穗又打开另一坛,“这是芥菜干,切碎了拌点野葱,蒸成菜团,孩子也能咽下去。”
里正没说话,只是把那把菜干翻来覆去地看。他忽然抬头:“全村人都靠这个?”
“只要肯做,家家都能有。”麦穗把坛子一一盖好,“我教人采野菜、晒干、加盐压坛,前后不过五天。现在还有时间。”
里正沉默良久,终于低声道:“若真能熬过这阵……也算一件功德。”
话音未落,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门被猛地推开,赵王氏跌跌撞撞地冲进来,身后跟着三四户妇人,怀里都抱着孩子。有个小娃儿哇哇大哭,嗓子都哑了。
赵王氏直奔麦穗面前,双手伸出来,抖得厉害:“麦穗姐!给点吃的吧!我们家米缸都刮干净了,孩子饿得抽筋……”
麦穗看着她。这张脸她太熟了——去年她推广堆肥法时,这女人拿擀面杖追了她三条街,骂她“妖妇弄邪术”。可现在,那双曾挥舞棍棒的手枯瘦发白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。
她没说话,转身取了个陶罐,舀了半罐盐渍苋菜干,递过去。
赵王氏愣住,手悬在半空,像是不敢接。
“拿去。”麦穗把罐子塞进她怀里,“煮软了给孩子吃。”
赵王氏眼眶一下子红了,嘴唇哆嗦着,突然跪下来:“我……我跟你学!我要学怎么晒菜、怎么腌坛!以前是我瞎了眼,信那些老规矩,以为女人不能管粮……可现在,我儿子要饿死了!”
麦穗伸手把她拉起来:“别跪。要活命,就得动手。”
赵王氏死死抱着陶罐,眼泪砸在罐口上。她身后几个妇人也纷纷开口:“我们也想学!”“我家还有几筐烂菜叶子,能用吗?”“要不要加石灰?还是烧过的土?”
麦穗点头:“能用的都拿来。明天一早,我在晒场支锅,教你们怎么处理野菜、怎么控盐、怎么封坛。”
里正站在一旁,始终没插话。他看了看赵王氏,又看了看那一排排陶坛,最后目光落在麦穗脸上。他张了张嘴,终是没说出反对的话,只轻轻叹了口气,转身走了出去。
太阳升到头顶,晒场边已围了不少人。麦穗搬出几口大锅,架在石灶上,锅底铺了层粗砂,防止糊底。她亲自示范,把新鲜苋菜焯水、摊开晾晒,又教人如何用粗盐一层层压实入坛。
赵王氏蹲在边上,一边听一边拿炭笔在破陶片上记,写错了就用指甲刮掉重来。有个孩子爬到她背上,她也没赶,只是轻轻拍了拍。
到了下午,第一批晒好的菜干收进坛子。麦穗亲手封泥,贴上标签。她正低头写字,忽觉手腕一轻——艾草绳被风吹得晃了晃,几根草茎松脱,飘在地上。
她捡起来,重新系好,抬头望向远处山野。坡上还有残雪,沟边却已冒出几点嫩芽。她心里盘算着,再过五天,第一批马齿苋就能采了。
傍晚时分,阿禾匆匆赶来,手里拎着个破布袋:“东头李家把去年剩的萝卜缨子全翻出来了,说是要拿来腌。”她顿了顿,“还有人偷偷拆了酱坛,想看看是不是真能吃,结果闻着太咸,又给原样封上了。”
麦穗笑了下:“不怕他们不信,就怕他们不动手。”
她正说着,赵王氏又来了,这次怀里抱了个粗陶碗,里面盛着刚煮好的菜干粥。她走到麦穗面前,把碗递过来:“我……我按你说的做的,没敢多放盐。”
麦穗接过碗,吹了吹热气,喝了一口。味道偏咸,菜干有些韧,但火候还算到位。她点点头:“不错,再煮软一点更好。”
赵王氏咧开嘴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。她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递给麦穗:“这是我攒了两年的粗盐,本来留着过年腌肉……现在,全给你。”
麦穗没推辞,接了过来。
天色渐暗,晒场上的人陆续散去。麦穗站在储藏室外,手里还攥着那支竹签,册子摊在膝上,正核对今日入库的数量。风从坡上吹下来,带着残冬的冷意,拂过她左腕的艾草绳,轻轻摆动。
远处,赵王氏家的烟囱冒起了烟,那缕青烟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,像一条挣扎着活下来的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