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亮,麦穗从井边陶瓮里取出那块写满字的陶片,指尖蹭了蹭“得一逃奴女”几个炭痕,顺手塞进鹿皮囊。她转身进了柴房,阿禾已经醒了,正蜷在干草堆上搓着左臂的药膏,见她进来,立刻低头想站起来,膝盖一软又跪了回去。
“别跪。”麦穗把一碗豆粥递过去,“坐稳了吃。”
阿禾双手捧碗,指节发白,粥面晃得厉害。她抿了一口,喉头滚了滚,没敢咽太快。
“今天不干活。”麦穗蹲下,从囊中掏出一块新陶片,炭笔划出一道竖线,“今天,你学写字。”
阿禾抬头,眼底闪过一丝惊慌:“我……我不识字,没人教过……”
“那就从现在开始。”麦穗在陶片上画了个“粟”字,“这是你能吃饱的关键。写错了不罚,但得重写十遍。”
她把炭笔塞进阿禾手里。那手抖得像风里的草叶,歪歪扭扭画出一竖一横,最后一笔拖出老长,活像个“鬼”字。
巷口传来脚步声,两个村妇抱着木盆路过,瞥见这一幕,一个嗤笑出声:“哟,逃奴也配拿笔?灶灰堆里刨食的命,还想当先生?”
阿禾手一抖,炭笔啪地断了。
麦穗没看那两人,只盯着阿禾的手:“你不是灶灰里刨食的。你是人。字写错了能改,命写错了,没人给你重来的机会。”她捡起半截炭笔,在陶片上重新写下“粟”字,划了三道短痕,“一粒粟,三人食。你学会一个字,就能多养活一个人。你想饿死,还是想救人?”
阿禾咬着嘴唇,盯着那三道痕,慢慢把断笔攥紧,低头重新写。
日头爬到屋檐,麦穗带着阿禾到了田头。堆肥垄边,三筐物料按腐草、粪肥、草木灰混合、纯土分列,插着小木牌。她抓起一把混合肥,摊在掌心:“这是‘新肥’,豆秆加草木灰沤过七天。你闻。”
阿禾凑近嗅了嗅,一股酸腐味夹着焦草气。
“这是地的饭。”麦穗把肥撒进垄沟,“和人一样,光吃粗粮不行,得搭配。轮作是歇地,堆肥是喂地。你记住了,地吃饱了,人才不会饿。”
她正说着,里厨妇赵王氏领着两个妇人走过来,挎着空筐,故意在“新肥”垄前站定。
“哟,今天又开讲‘地饭’了?”赵王氏冷笑,“地要是能听懂人话,早该自己长粮了,还用你在这儿指手画脚?”
麦穗不接话,只对阿禾说:“记下:三月十七,赵王氏等人围观,未提问。”
阿禾赶紧在陶片上划拉。
赵王氏脸色一沉,突然抄起边上一筐生土,哗啦倒进刚拌好的堆肥里,泥点溅了阿禾一脸。
“哎哟,手滑了。”她拍了拍手,“这肥看着太稀,我给你加点料。”
麦穗站着没动,从鹿皮囊取出陶片,当众写下:“三月十七,堆肥遭扰,加生土一筐,腐熟期延五日。”她抬眼扫过众人,“这土没沤过,带生性,肥效要拖五天。全村若照这法子堆肥,秋收少三斗粟。你们想知道三斗粟够几个娃喝半月粥,我可算。”
没人应声。赵王氏哼了声,扭头就走,那两个妇人也低头跟上。
阿禾抹了把脸上的泥,手指还在抖,却把那块陶片攥得死紧。
午后,麦穗正在灶房教阿禾认“水”字,炭笔在陶片上画出波浪线,忽听院外脚步杂沓。她抬头,里正赵德拄着铜杖站在院门口,身后跟着两个族老,脸色铁青。
“陈麦穗!”赵德声音不高,却压得人喘不过气,“你胆子不小啊。”
麦穗放下炭笔,走出来,阿禾跟在她身后,低着头不敢动。
“女子传技,牝鸡司晨!祖训写得明白——‘妇人不出灶前,不议田事’!”赵德铜杖顿地,“你教个逃奴识字?还带她下田?你当赵家村是市井学堂?还是你自个儿立了个‘女农师’的招牌?”
他盯着阿禾,眼神像刀:“这丫头来历不明,伤还没好就学技,是不是想偷了咱们的法子,回头卖给外村?”
麦穗没动,只问:“您说她来历不明,那您说她该饿死在北坡,还是该被祭河神?”
“少拿这些话堵我!”赵德胡子抖着,“规矩就是规矩。你若再教她一日,三日内,族会召集,将你‘逐户除名’!从此你家不入宗谱,不祭祖,不配领里粮!”
院外已聚了七八个村民,远远站着,没人说话。
麦穗转身进屋,片刻后出来,手里多了半块焦黑的粟米饼。她举起来,对着众人:“我初来赵家村,饿得吐胆汁,靠一粒野粟撑了三天。这饼,是那时候剩下的。阿禾若不学,明日倒下的就是她。您说祖训重要,可祖宗若见后人饿死,是怪坏了规矩,还是怪没打出一粒粮?”
她把饼塞进阿禾手里:“从今起,她每日学一个字,种一垄田。您要除名,等收了秋再说。”
赵德脸色铁青,铜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:“你这是抗族令!”
“我不是抗。”麦穗直视他,“我是救人。您若觉得这饼不值一提,大可烧了它。但烧了它,也烧不掉地里少的那三斗粟。”
赵德盯着她,半晌,冷声道:“好,好!你有种!三日之内,我必开族会!你若还不醒悟,就别怪我不念旧情!”
他转身就走,两个族老紧随其后。村民见状,也纷纷散去。
阿禾站在原地,手心全是汗,饼都快捏碎了。
麦穗看了她一眼:“怕了?”
阿禾摇头,声音发紧:“不怕。”
“不怕就记住今天这个字。”麦穗从囊中取出新陶片,写下“粟”,划三道痕,“还有,记下:三月十七,族老施压,未退。”
阿禾接过炭笔,手还在抖,却一笔一划,把“粟”字临了三遍。
麦穗转身走向田头,阿禾跟上。路过堆肥垄时,她蹲下,抓起一把被搅乱的肥土,看了看,放进随身陶罐。
“这土得重沤。”她说,“五天后才能用。”
阿禾点头,把这句话也记了下来。
日头西斜,麦穗在田埂坐下,从鹿皮囊摸出炭笔,在陶片上写:“技可传,谣难止。需势。”写完,她抬头看了看村口方向,赵德的身影早已不见。
阿禾蹲在她旁边,小声问:“势……是什么?”
麦穗没答,只说:“等你认完一百个字,我就告诉你。”
阿禾低头,继续临摹“粟”字。
麦穗望着那三垄堆肥,伸手摸了摸左腕的艾草绳。绳子有些松了,她解下来,重新缠紧。
远处,一只麻雀落在新肥垄上,啄了两口,又飞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