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里的空气,比外面废墟上的寒风还要凝重几分。
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唯一一束月光中,如同无数个悬浮,沉默的星辰,缓缓浮动。
那张属于初代凡尔赛伯爵的黑橡木书桌,成了这场决定两个家族数百年命运的谈判桌。
薇薇安将那本封面由黑龙逆鳞制成,入手沉重得像一块墓碑的龙皮日记,轻轻地,放在了书桌中央的光斑里。
“砰。”
一声轻微的闷响。
像一把法槌,敲定了这场审判的开始。
莱恩的目光,死死地锁定着那本日记。
他能感觉到,那本书上散发出的,一股混杂着血脉、岁月和强大魔法的,古老气息。
那气息,让他体内的狼血,都感到了一丝本能的压抑。
薇薇安没有说话,她只是伸出手指,在书桌上轻轻敲了敲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她的姿态,像极了前世那个,在会议室里,将一份充满了致命数据的审计报告,推到甲方负责人面前的,项目经理秦瑶。
冷静,专业,且不带一丝私人感情。
莱恩沉默了片刻。
他知道,在她拿出这份“证据”之后,任何的质问和怀疑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现在,是交换信息的时候。
他拉开椅子,坐了下来。
这个动作,代表着他暂时放下了敌意,接受了这场对话。
“在我看它之前,”莱恩的声音低沉沙哑,像被砂纸打磨过。
“我需要让你知道,我们卢卡斯家族,这几百年,到底在承受着什么。”
薇薇安点了点头,没有打断他。
她需要知道,她的“客户”,到底有什么样的痛点。
莱恩的双手,交叉着放在桌上,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,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。
“月圆狂化。”
他吐出了这四个字,像是在吐出什么肮脏的东西。
“在你们凡尔赛的记载里,这或许只是一个听起来很酷的诅咒,一个让我们变得更强大的代价。”
“但你根本不知道,那到底是什么。”
他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,来自于血脉深处的痛苦。
“那不是变强。”
“那是……崩溃。”
“你想象过吗?”
“每个月,都会有那么一个晚上,你的理智,你的记忆,你所有关于‘自我’的认知,会被一股来自血脉最深处的,狂暴的,不属于你的力量,硬生生地撕碎,冲走。”
“你的身体不再属于你,它变成了一头只知道饥饿、杀戮和嚎叫的野兽。”
“你的眼睛能看到一切,你的耳朵能听到一切,但你就像一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囚犯,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野兽,用你的手,去撕咬最亲近的人,用你的嘴,去发出连你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嚎叫。”
薇薇安静静地听着,她能感觉到,空气中的温度,似乎又下降了几分。
莱恩的拳头,在桌子下面,不自觉地攥紧了。
“我父亲,上一代的族长,”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,仿佛在叙述一件发生于遥远过去,别人的故事。
“他是我们部落里最强大的战士,他能徒手掀翻一头成年的地行龙。”
“但他最害怕的,不是任何敌人,而是月亮。”
“我永远也忘不了,我十岁那年,那个月圆之夜。”
“我偷偷溜出房间,想去给他送一杯安神的草药。”
“然后,我看到了他。”
“他把自己,用最粗的铁链,锁在了议事大厅的石柱上。”
“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膨胀,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‘咔吧’声,肌肉撕裂了皮肤,银白色的鬃毛从他的身体里疯狂地长出来。”
“他看着我,那双眼睛里,不再有任何属于父亲的温情,只有一片血红,纯粹的疯狂。”
“他对着我咆哮,那声音不像狼,更像是一头在地狱里被折磨了千万年的恶鬼。”
“他拼命地挣扎,将那比我手臂还粗的铁链,挣得嘎嘎作响,在石柱上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。”
“而我,就站在门外,看着他,看着我的父亲,变成一个怪物。”
“第二天早上,我再见到他时,他已经恢复了人形。”
“他坐在那根被自己弄断的石柱旁边,抱着头,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,一言不发。”
“他就那么坐了一整天。”
“从那天起,他再也没有对我笑过。”
莱恩的叙述,到此为止。
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,只有最平静的,也最残酷的陈述。
薇薇安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,紧紧地攥住了。
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“暗夜之子”的弹幕,总是带着一种刻骨,居高临下的冰冷。
那或许不是傲慢。
那只是一个,常年行走在地狱边缘的人,对自己,也对这个世界,最深沉的绝望。
“荣耀?”
莱恩自嘲地笑了一声。
“数百年来,我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病人,每个月都要发一次疯。”
“我们用尽了所有的方法,祈祷,献祭,寻找古老的魔法,但都无济于事。”
“这个诅咒,就像一个烙印,刻在我们每一个卢卡斯族人的灵魂之上,永世不得挣脱。”
“现在,”他抬起头,那双深邃的眼睛,重新聚焦在了薇薇安的脸上。
“告诉我,你们凡尔赛,又在承受着什么。”
轮到她了。
薇薇安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只是伸出手指,缓缓地,翻开了那本龙皮日记。
没有直接翻到最后那几页,关于背叛与诅咒的部分。
她翻到了日记的最前面。
“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,你也需要看看,我们曾经是什么样。”
她的手指,指向了日记上的一幅插画。
那是一幅用某种特殊的、带着微光的墨水绘制的图画。
画面上,三个不同种族的身影,正站在一起,举杯共饮。
一个,是英俊,有着银色长发的吸血鬼贵族,那是她的先祖,奥古斯都·冯·凡尔赛。
一个,是高大魁梧,有着一头狂野棕色长发的狼人战士,他的脸上,带着爽朗不羁的笑容。
还有一个,是全身笼罩在星辰法袍里的,看不清面容的神秘法师。
他们的背后,是一轮皎洁的圆月。
“三相议会。”
薇薇安用【魅惑之声】加持过的,带着宿命感的嗓音,缓缓念出了这个名字。
“我的先祖,奥古斯都。”
“还有,你的先祖,莱恩哈特·卢卡斯。”
“以及,星辰议会的领袖,‘观星者’阿斯忒瑞亚。”
“他们曾是兄弟。”
“他们曾是这个世界上,最牢不可破的同盟。”
薇薇安一页一页地,将那段光辉,充满了希望和荣耀的历史,展现在莱恩的面前。
她念着日记里,那些关于并肩作战,关于生死相托,关于在篝火旁,畅想着一个属于所有黑暗种族的美好未来的段落。
莱恩的表情,没有任何变化。
但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,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这些,是他从未在家族的任何一本古籍上,看到过的内容。
在卢卡斯的史书里,凡尔赛,永远是那个懦弱,虚伪,从一开始就心怀鬼胎的敌人。
而在这里,他们却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。
哪一个,才是真的?
薇薇安的讲述,还在继续。
她的声音,从最初的激昂,变得越来越低沉,越来越悲伤。
直到,她翻到了那关键的一页。
那一页,没有插画。
只有大段大段的,用一种近乎于癫狂,潦草的笔迹,写下的,充满了血与泪的文字。
“然后,”薇薇安的声音,带上了一丝颤抖。
“背叛,发生了。”
她将日记,推到了莱恩的面前。
莱恩的呼吸,在那一瞬间,停滞了。
他的目光,落在了那段文字上。
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古老文字,但他却看懂了。
仿佛那些文字,是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。
【……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刻。就在我们即将迎来胜利的瞬间,就在我将后背完全托付给他的瞬间,莱恩哈特,我的兄弟,他那双我曾无数次信任过的利爪,从背后,刺穿了我的心脏……】
【……为什么?我问他。他的脸上,没有了往日的笑容,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、疯狂的决绝。他说,为了卢卡斯的未来,必须有人,做出牺牲……】
【……阿斯忒瑞亚为了救我,出现了破绽,被圣光击中,当场陨落。议会,崩溃了。我用最后的力量,带着重伤逃离,而他,莱恩哈特,窃取了我们所有的荣耀,将我污蔑为背叛者……】
【……我预料到了这一天。我将真正的‘月神之心’藏了起来。他用来施加诅咒的,只是我用血魔法制造的赝品。那不完整的力量,反噬了他自己,也反噬了他所有的后代。他想要的是永恒的荣耀,得到的,却是永世的疯狂……】
【……血脉凋零……月圆狂化……这就是我们两个家族,背叛与被背叛的,宿命……】
莱恩一个字一个字地,读完了这段文字。
他的身体,开始不受控制地,微微颤抖。
不是因为恐惧。
而是因为,一种从灵魂最深处,翻涌上来的,滔天的愤怒与冰冷的震惊。
愤怒,是对自己的先祖,那可耻的背叛行径的愤怒。
震惊,是对自己家族,数百年来自我感动的“荣耀”与“仇恨”,竟然是建立在一个如此肮脏的谎言之上的震惊。
所有的碎片,在这一刻,都拼凑了起来。
为什么家族的史书,完美得像一篇公关稿。
为什么先祖的画像上,没有胜利的喜悦,只有疯狂的决绝。
为什么这个看似强大的家族,几百年来,一直被一个所谓的“诅咒”,折磨得生不如死。
因为,那不是诅咒。
那是惩罚。
是对背叛者,最公平,也最残酷的,天谴。
真相的轮廓,在他们面前,逐渐变得清晰。
清晰得,让人不寒而栗。
“我……”
莱恩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自己的喉咙,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想说对不起,但这个词,在数百年沉重的血债面前,轻得像一粒尘埃。
他想说他不信,但日记上的每一个字,和他家族那无法解释的痛苦,都严丝合缝地,对在了一起。
薇薇安没有催促他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看着这个一直以来,都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,俯瞰着她的“黑粉”,在真相面前,那坚硬的外壳,一点一点地,龟裂,剥落,露出了里面那个同样被命运捉弄的,痛苦的灵魂。
这一刻,他们之间,那道由数百年仇恨构筑起来的鸿沟,仿佛消失了。
他们不再是宿敌。
他们是,这场巨大阴谋中,仅存的,两个受害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