豹哥一进门,目光习惯性地在屋里一扫。
他先是看到了点头哈腰的刘科员,随意地点了点头,算是打了招呼。
然后,他的视线越过众人,落在了主位上那个安然端坐,正端着茶杯慢饮的年轻人身上。
当他看清那张脸时,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。
嘴里叼着的半截烟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地毯上,烫出一个小黑点,他却浑然不觉。
“豹……豹哥?”
刘科员见他半天没动静,小心翼翼地凑上前,轻声喊了一句。
豹哥像是没听见。
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,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在刘科员、饭店经理以及李家全家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,豹哥完全无视了身边的刘科员。
他猛地一躬身,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三步并作两步,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李砚秋的桌前。
那姿态,谦卑得像个店小二。
“李……李老弟!”
豹哥的声音都在发颤,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哭腔。
“您怎么来县城了啊!来了您也不提前说一声,我好安排一下啊!”
他一边说,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“大前门”,双手捧着,哆哆嗦嗦地递了过去。
“老弟,抽……抽根烟。”
整个牡丹厅,死一般的寂静。
落针可闻。
李家的所有人都看傻了。
蒋春兰和张桂芝张着嘴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李诗文和李诗宁姐妹俩,更是面面相觑,她们在县城工作,多少听过豹哥的名头,知道这是个狠角色。
可现在,这个狠角色,怎么在自己弟弟面前,跟老鼠见了猫一样?
而另一边,刘科员和他那个年轻跟班,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。
他们脸上的表情,从得意,到错愕,再到茫然,最后化作了无边的惊骇。
特别是那个刘科员,他看着豹哥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,感觉自己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炸了。
冷汗,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。
他不是傻子。
能让豹哥怕成这样的,那得是多大的来头?
自己刚才,竟然还想把人家赶出去?还用工商所的名头去压人家?
这不是寿星公上吊,嫌命长吗!
他吓得魂飞魄散。
李砚秋没有接豹哥的烟。
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是用杯盖,轻轻撇去茶水里的浮沫。
“豹哥。”
他淡淡地开口,声音不大,却像一柄重锤,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你今天,好大的威风啊。”
“噗通!”
豹哥双腿发软,
“李老弟!瞧你这话说的哎,今天要是知道你在这我就给你包场了!”
看到这一幕刘科员的心理防线,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。
他浑身一哆嗦,反应过来,连滚带爬地冲到李砚秋面前。
“误会!这……这位同志!这都是误会啊!”
他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官气,点头哈腰,语无伦次。
“我有眼不识泰山!我不知道您是豹哥的朋友!”
他抬起手,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“啪!”
那声音,响亮又清脆。
“都怪我!是我狗眼看人低!您大人有大量,就把我当个屁,给放了吧!”
他身后的那个青年,更是吓得面无人色,双腿抖得像筛糠,一句话都不敢说。
饭店经理站在一旁,大气都不敢喘,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他无比庆幸,刚才自己没有真的把这家人赶出去。
李砚秋终于放下了茶杯。
他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自己面前,丑态百出的两个人。
缓缓开口,
“刘科员,是吧?”
刘科员浑身一颤,连忙抬头,像条哈巴狗。
“是是是!小的是工商所的刘富贵!”
李砚秋笑了笑。
“你说,我这顿饭,还能安安生生地吃下去吗?”
刘富贵脸上的血色,褪得一干二净。
他听着李砚秋那不轻不重的话,双腿一软,差点直接瘫在地上。
“当然可以的,这顿饭就当我请了,您吃好喝好。”
他嘴唇哆嗦的说着,
“这哪轮的到你请客,赶快滚蛋,别在这碍眼。”
豹哥甩甩手,
“滚吧。”
两个字,却如同天籁。
刘富贵如蒙大赦,连忙逃出了包间。
连头都不敢回。
屋里,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豹哥见状,连忙冲着门口的经理招手。
“经理!”
“哎!豹哥!”经理小跑着过来。
“这顿饭,记我账上!”
豹哥拍着胸脯,说得斩钉截铁。
“不!我请!我请!”
经理头摇得像拨浪鼓,他现在哪还敢收钱。
豹哥没理他,又让经理去后厨拿了两瓶最好的“西凤酒”,小心翼翼地放在李砚秋的桌边。
“老弟,您和家里人吃好喝好。”
“我就不打扰了,先走了。”
他说完,这才躬着身子,退出了包间。
风波平息。
热腾腾的菜肴流水般端了上来,香气四溢。
可饭桌上的气氛,却变得无比微妙。
蒋春兰、张桂芝,还有几个姐姐,都停下了筷子。
她们看着李砚秋,那眼神里,混杂着敬畏、陌生、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自豪。
仿佛今天,才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,自己的弟弟。
这个家,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连县城里的大人物都要点头哈腰的存在?
……
饭店外。
刘富贵惊魂未定,他拉住豹哥的胳膊,声音还在发颤。
“豹……豹哥,那个人……他到底是谁?”
“他有什么厉害的吗?我怎么从来没听过?”
豹哥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国营饭店气派的大门,心有余悸。
他点了根烟,深吸一口,
“他?”
豹哥吐出一口浓烟,声音压得极低。
“他自己,不厉害。”
刘富贵一愣。
“那……”
豹哥的眼神里,闪过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“他后面站着的人,厉害。”
“想搞咱们不要太简单”
……
经过刚刚的事情,菜上得很快。
第一道就是那盘红烧肉,用一个青花大盘装着,肉块切得四四方方,色泽红亮,酱汁浓稠。
那股子混着大料和肉香的霸道气味,瞬间就勾起了所有人的馋虫。
紧接着,扒全肘、脆皮烤鸭,一道道硬菜流水似的端了上来。
最后,那条造型别致的松鼠桂鱼,被经理亲自端了上来,浇上滚烫的糖醋汁,“刺啦”一声,香气四溢。
“李同志,您慢用。”
经理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。
桌上,已经摆满了七八个盘子,把巨大的圆桌占得满满当当。
“俺的娘哎……”
蒋春兰看着这阵仗,眼睛都直了。
她活了这大半辈子,就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堆在一起。
“吃啊,都动筷子。”
李砚秋第一个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,放进了母亲碗里。
“妈,你先尝尝。”
他又给四嫂张桂芝夹了一块。
“嫂子,你也吃。”
李砚华则默默地拿起公筷,细心地给大丫挑着鱼刺,将雪白的鱼肉蘸上酱汁,喂到她嘴里。
小丫头吃得小嘴流油,含糊不清地喊着。
“好吃!爸爸,好吃!”
“慢点吃,没人和你们抢。”
蒋春兰看着几个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,又心疼又好笑,嘴上说着,自己夹菜的动作却也没停下。
“三姐,你在所里,伙食怎么样?”
李砚秋给李诗文夹了一筷子菜。
李诗文咽下嘴里的饭,脸上带着笑。
“挺好的,顿顿都有白面馒头,偶尔还有肉。”
他的目光,又转向了李诗宁。
“五妹,你呢?在百货大楼,还习惯吧?”
“我好着呢!”
李诗宁一脸的得意。
“我现在可是我们柜组的销售冠军!主任都天天夸我呢!”
她说着,压低了声音,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。
“六弟,我跟你说个事。最近咱们县里,好像来了个大人物,听说是从京城来的。”
“我们经理,天天跟孙子似的,就围着那人转。”
“哦?”
李砚秋来了兴趣。
“什么人?”
“不知道,神神秘秘的。”
李诗宁摇了摇头。
“就听人说,好像是来考察什么投资项目的。”
这时李诗宁快速说道,
”这个大人物,我好像知道点,好像和钱主任有关系,具体什么的就不清楚了。
李砚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一顿饭,吃得热热闹闹。
桌上的菜,几乎被一扫而空。
所有人都吃得心满意足,脸上泛着油光,身上暖洋洋的。
饭后,蒋春兰忧心忡忡地将李砚秋拉到一边,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。
“秋儿,你跟妈说实话。”
她压低了声音,眼睛里全是担忧。
“你是不是在外面,跟豹哥那种人,做什么‘危险’的生意?”
“妈,你想哪儿去了。”
李砚秋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,心里一暖。
他耐心地解释。
“咱们的合作社,是正经生意,受保护的。”
“豹哥他们,现在是帮咱们跑销路,拿的也是辛苦钱。”
看母亲还是半信半疑,他又搬出了自己的“杀手锏”。
“这事,研究所的钱主任都知道,还点头支持了呢。您还不放心?”
“钱主任?”
蒋春兰的眼睛亮了一下。
对她这样的庄稼人来说,“研究所的主任”,那就是天一样大的官了。
有这样的大人物点头,那肯定就不是什么歪门邪道。
她心里的石头,总算是落了地。
李砚秋看着母亲终于放松下来的神情,知道时机到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家人。
“妈,哥,嫂子,姐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“我有个打算。”
所有人都看了过来。
“等合作社再稳定一些,咱们就在县城,买个大院子。”
“全家都搬过来住!”
这句话,像一颗炸雷,在众人头顶轰然炸响。
整个场面,瞬间安静了。
足足过了好几秒。
“啥?!”
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五姐李诗宁,她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,眼睛瞪得溜圆。
“六弟,你……你说啥?搬来县城住?”
三姐李诗文也激动得脸颊通红,她紧紧抓住李诗宁的胳膊,指节都发白了。
“真的吗?秋儿!我们真的能搬来县城住?”
对她们这些在城里工作的女孩子来说,没有什么比“成为城里人”更有吸引力了。
蒋春兰和张桂芝则完全是另一番反应。
她们先是震惊,随即脸上涌起巨大的喜悦,可那喜悦还没持续两秒,就被浓浓的担忧所取代。
“买院子?”
蒋春兰的声音都在抖。
“那……那得花多少钱啊!咱们家哪有那么多钱!”
张桂芝也小声附和。
“是啊,秋儿,这可不是一笔小钱。而且……咱们在村里住惯了,这城里的日子,能过得惯吗?”
她们既兴奋,又害怕。
怕花钱太多,把儿子好不容易挣来的家底都掏空了。
也舍不得村里的那片黄土地,舍不得那里的根。
李诗文和李诗宁虽然激动,但看着母亲和嫂子的反应,也不敢多言,只是用亮晶晶的眼睛,期盼地望着李砚秋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李砚华放下了手里的酒杯。
“妈。”
“家在哪,根就在哪里。”
他一字一顿,说得缓慢而清晰。
“秋儿在哪,我们李家的根,就在哪。”
他转过头,目光落在弟弟身上,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笑意。
“我支持他。”
“到时候买房子,我也出点钱。”
一锤定音。
蒋春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,意识到孩子们都大了,
这个家,
要变得更好了。
“好!好!”
她抹了把眼泪,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。
“都听你们的!妈听你们的!”
李砚秋趁热打铁,当场拍板。
“那就这么定了!过几天我就来县城,去看房子!”
他的目光扫过家人一张张兴奋的脸,心里豪情万丈。
“咱们要买,就买个宽敞、安静的独门大院!”
饭后,三姐李诗文要回研究所,五姐李诗宁也要回百货大楼的宿舍。
一家人送到饭店门口,依依不舍。
“妈,你们路上慢点。”
李诗文拉着母亲的手,嘱咐道。
李诗宁则偷偷把李砚秋拉到一边,塞给他一个小纸包。
“六弟,这是我攒的津贴,不多,你拿着。买房子肯定要花很多钱。”
李砚秋心里一暖,把纸包又推了回去。
“姐,钱的事你不用操心。”
“你留着自己买两身好看衣服,别苦了自己。”
李光齐的牛车,早早地等在了饭店后街。
一家人坐上牛车,
回去的路上,
蒋春兰靠在车板上,看着天边的晚霞,许久才开口。
“秋儿,买院子,真要花很多钱吧?”
李砚秋坐在她身边,
“妈,钱的事,你别操心。”
他看着远处的田野,轻声描绘着。
“我想好了,咱们要买的院子,得大。”
“得有个前院,让您种点菜,养几只鸡。还得有个后院,宽敞,能晒谷子,也能让大丫跑着玩。”
他声音放缓,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。
“房子也要多。您和嫂子得有自己的屋,住得舒坦。”
“还得有客房,等三姐五姐休息了,能有个落脚的地方。”
“我自己,也得有个书房。”
他一句一句,将那个未来的家,清晰地勾勒了出来。
牛车吱呀,驶回了被夜色笼罩的李家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