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再次拥抱了他,但这一次,不再是虚无的坠落,而是被一股柔和却坚定的力量引导着,在蜿蜒曲折的、完全由活体组织构成的通道中穿行。菌丝缠绕着他的手脚,并非束缚,而是一种精准的托举和牵引,让他几乎不用耗费自己濒临枯竭的力气,就在这温暖的、脉动的黑暗中高速移动。
上方传来的沉闷撞击声和剧烈的能量波动迅速远去,被厚厚的生物质壁垒隔绝。但那种冰冷的、被锁定的威胁感并未消失,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父亲的日记,母亲的笔记,阿鬼的失踪,守夜人的警告,渡鸦的交易,管理员的净化……无数线索和面孔在他疲惫的脑海中翻滚、碰撞。而所有线索的核心,都指向那个被菌丝网络保护的、躺在维生舱中的母亲。
她的肉体是燃料,她的意识是囚徒。这就是“锚定”的真相,是父亲陈景明为了他所谓的“更大目标”所犯下的、不可饶恕的罪行。
通道开始变得平缓,前方的黑暗也逐渐透出一种幽微的、仪器运行般的蓝绿色光芒。牵引着他的菌丝变得轻柔,最终缓缓松开,将他安置在一个相对宽敞的“平台”上。
他站稳身体(几乎是靠意志强撑),看向前方。
这里像一个巨大的、生物与机械融合的“心脏室”。空间的中心,并非活体组织,而是一个散发着冰冷寒气的、由某种透明复合材料构成的圆柱形维生舱。舱体表面连接着无数粗细不一的管线,有些是闪烁着数据流光的合成材料,有些则是脉动着生命能量的、由灰白菌丝构成的“生物导管”。这些管线如同怪异的根须,深深扎入四周蠕动的肉壁之中,将维生舱与整个活体迷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。
维生舱内,充盈着淡蓝色的、雾状的营养液。
林晚秋悬浮在其中。
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,双目紧闭,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,却奇异地保持着陈默记忆中最后的模样,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。长长的黑发在营养液中如海草般缓缓飘动。她的胸口贴附着复杂的传感器,而那些菌丝导管,正如同活着的血管,连接着她的太阳穴、颈侧和手腕,微微搏动着,将某种能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,也似乎从她这里汲取着什么。
她就是核心。是整个系统赖以生存的“电池”,也是那个庞大菌丝意识的“源头”或者说“残骸”。
陈默一步步走近,脚步虚浮,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。隔着冰冷的透明舱壁,他看着母亲安详(或者说麻木)的睡颜,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。
他伸出手,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舱壁。
“妈……”干裂的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。
就在他的指尖与舱壁接触的瞬间——
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庞大、都要清晰的意识流,如同决堤的洪流,毫无阻碍地冲入了他的脑海!没有了钥匙作为缓冲,没有了任何屏障,这是最直接的、意识与意识的碰撞!
他“看”到了父亲最终时刻的疯狂与悔恨。
他“感受”到母亲意识被强行撕裂、一部分被囚禁于此、一部分化作外面那悲伤守护者的极致痛苦。
他“理解”了“源点”并非一个地点,而是一个不断波动的、连接着无数可能性海洋的“接口”,而母亲的“锚定”,是以自身为代价,在这个接口上设置了一个脆弱的“过滤器”,勉强维系着现实不至于被那些过于混乱的可能性瞬间冲垮。
他也“明白”了“遗产管理员”为何执着于“回收”——在他们看来,这个由个人情感和错误实验造就的、不稳定的“过滤器”本身,就是最大的风险,必须用更“纯净”、更“可控”的系统来取代。
无数信息,无数情感,无数时空的碎片,将他淹没。他感觉自己正在溶解,正在成为这庞大悲伤的一部分。
但在这信息的风暴中心,一点微弱的、温暖的、独属于“母亲”的意识,如同风中之烛,紧紧包裹住了他即将涣散的自我。
没有言语,只有一种深沉到极致、包容一切的爱怜,和一种……释然。
以及,一个最后的、清晰的请求。
不是“唤醒”,不是“解放”,甚至不是“复仇”。
是一个“选择”的权柄,被郑重地、带着无限信任地,交到了他的手中。
维持这个脆弱的平衡,让母亲继续作为“燃料”和“过滤器”存在下去,可能延缓最终的崩溃,但也意味着她永恒的囚禁与痛苦。
或者……拔掉“电源”。终止“锚定”。释放母亲的意识(哪怕它可能已支离破碎),同时也撤去那个不稳定的“过滤器”,让“源点”接口彻底暴露,后果未知,可能是现实的即刻崩塌,也可能是……新的开始。
父亲将选择留给了他。母亲,此刻,也将最终的选择,交给了他。
没有正确的答案。只有他必须做出的决断。
陈默的指尖死死抵着冰冷的舱壁,泪水无声地滑落,与维生舱表面的冷凝水混在一起。他看着母亲沉睡的脸,仿佛想从上面找到一丝提示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警告:核心拘束单元遭到外部暴力突破。生物抑制力场衰减至17%。”“净化单位”接近。”
那个冰冷的合成音,竟然穿透了厚重的生物壁垒,在这片“心脏室”中清晰地响起!伴随着警告,整个空间开始剧烈震动,上方肉壁的某些区域开始不自然地凸起、变形,仿佛正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外部挤压!连接维生舱的某些合成材料管线发出了过载的“噼啪”声,蓝绿色的光芒开始不稳定地闪烁。
它们来了!那些液态金属的“净化单位”,它们突破了菌丝网络的防御,找到了这里!
时间,只剩下最后几秒。
是维持这悲哀的平衡,苟延残喘?还是拥抱未知的毁灭,寻求最终的解脱?
陈默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充斥着母亲生命气息的空气永远留在肺里。
然后,他睁开眼。
眼中不再有迷茫,不再有挣扎,只剩下一种冰冷的、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决绝。
他的目光,越过维生舱中母亲沉睡的面容,落在了那些连接着她身体、如同生命线般的、脉动着的菌丝导管上。
他缓缓抬起了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