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并非虚无。
它拥有实质,是无数蠕动、增生的灰白物质构成的巢穴。陈默闯入的瞬间,仿佛跌入某种巨兽黏湿的食道。空气浓稠得几乎无法呼吸,那股腐败与电离混合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,刺鼻得让他眼眶发酸。
身后的光线——那通道里幽绿的应急灯光——在灰白物质合拢的瞬间被彻底掐灭。绝对的黑暗笼罩下来,只有这些“墙壁”本身散发出的、病态的磷光,提供着微弱且令人不安的照明。
他站在原地,匕首横在身前,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。预想中的 immediate 攻击并未到来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深沉的、渗透性的压迫感。这里的空间感完全错乱。他进来的那扇门应该就在身后,但回头望去,只有同样在蠕动、延伸的灰白壁垒,没有任何出口的痕迹。
(迷宫……一个活着的迷宫。)
他尝试移动,脚下的触感软腻而富有弹性,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的生物组织上。他低头,看到自己军靴的边缘,正微微陷入那散发着磷光的“地面”。
黄铜钥匙的灼热感并未因进入而减弱,反而变得更加清晰,像一枚烧红的指南针,坚定地指向某个方向。他循着那感觉,小心翼翼地前进。
通道——如果这些在活体组织中蜿蜒向前的、相对不那么拥挤的路径可以被称为通道的话——曲折迂回,毫无规律。两侧的“墙壁”上,那些灰白物质构成了令人不安的形态:有时像是凝固的痛苦人脸,有时又像是无数纠缠的肢体,更多时候,是难以名状的、不断变化着的几何堆叠。
然后,他看到了“档案”。
一些区域,灰白物质包裹着、或者说“融合”了原本档案库里的实物。一个半嵌在墙壁里的金属档案柜,柜门被增生体强行顶开,里面泛黄的纸张边缘,竟然生长出了细密的、类似菌丝的白色绒毛,微微飘动。一具穿着陈旧“守夜人”制服的人类骸骨,被灰质完全包裹,只露出头骨和一只僵硬的手,手指还扣在扳机上,那空洞的眼窝正对着陈默前行的方向。
(他们……被这里“消化”了?)
不仅仅是人类。他还看到了一些“影蜕”的残骸,同样被灰质部分吞噬、覆盖,那些扭曲的肢体与增生组织生长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怪诞的雕塑。
这里是一个墓园,属于所有闯入者,无论他们来自哪一方势力。
寂静是这里的另一种恐怖。只有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、心跳声,以及脚下那令人不适的黏腻脚步声。偶尔,从深处会传来一种低沉的、仿佛巨大脏器蠕动般的“咕噜”声,每一次都让周围的磷光随之明暗闪烁。
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,继续循着钥匙的指引前进。药效在持续,但身体透支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,左肩和后背的伤痛在寂静的煎熬中变得更加清晰。
拐过一个异常扭曲的、仿佛肠道般的弯角后,前方的“景象”让他骤然停步。
通道在这里变得宽阔,形成了一个类似“腔室”的空间。而在腔室的中央,灰白物质不再是背景,它们凝聚、塑形,构成了一个模糊的、大约两人高的人形轮廓。
那轮廓……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女性的形态,低着头,长发披散,由无数细密的灰白菌丝构成。她的“身体”与整个腔室的墙壁、地面连接在一起,仿佛是从这活体迷宫深处“生长”出来的。
更让陈默心脏骤停的是,在这个模糊人形的“胸口”位置,镶嵌着一件东西——
一个老旧的、边角磨损的皮质笔记本。
他一眼就认了出来。那是他母亲林晚秋的笔记!他之前在档案局找到,却又在后续的逃亡中不慎遗失的那一本!
此刻,它就像一枚奇异的“心脏”,被无数细小的菌丝缠绕、固定在那灰白躯干的中央,微微起伏着。
(母亲……?)
这个念头刚升起,就带来一阵冰寒彻骨的恐惧。
也就在这一刻,那低垂着的、由菌丝构成的“头颅”,缓缓抬了起来。
那里没有五官,没有面孔,只有一个不断流动、变化的灰白平面。但陈默能“感觉”到,有什么东西,正从那个方向,清晰地“注视”着他。
一股庞大而无形的压力瞬间攫住了他!不是物理上的冲击,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!无数混乱的、破碎的影像和信息碎片,如同决堤的洪水,强行涌入他的脑海——
· 父亲陈景明在实验室里,眼神狂热地记录着数据,嘴里喃喃着“界限……打破界限……”
· 母亲林晚秋惊恐的脸,在闪烁的警报灯下苍白如纸,她喊着:“错了!我们都错了!”
· “渡鸦”提供的结构图在脑海中旋转,某些线条突然扭曲,变成了锁链的形态。
· 阿鬼在第三病院爆炸的火焰中回头,眼神却不是绝望,而是一种……诡异的平静。
· 一个陌生的、低沉的中年男声在耳边响起,带着回音:“……钥匙……是囚笼……”
· 最后,是父亲日记上那潦草的字迹,无限放大——“解放!”
“呃——!”陈默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,猛地抱住了头颅,匕首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软腻的地面上。这些信息流粗暴地冲刷着他的意识,几乎要将他的自我认知撕裂。钥匙在胸口烫得如同烙铁,与这股精神冲击产生着剧烈的共鸣。
他单膝跪地,剧烈地喘息着,试图在这信息的风暴中守住心智的最后防线。
(不是攻击……是……信息灌输?是她在……沟通?)
他艰难地抬起头,看向那个无面的菌丝人形。它依旧静静地“站”在腔室中央,笔记本在它胸口微微发光。
“妈……妈……?”他用尽力气,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,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。
那人形没有回应。但精神的冲击稍稍缓和了一些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深沉的、无边无际的……悲伤。以及,一种强烈的、指向明确的“意愿”。
那“意愿”像一只无形的手,牵引着他的视线,越过那个菌丝人形,指向腔室后方更深的黑暗。
钥匙的灼热感,也同步指向那个方向。
那里,才是真正的“核心”。
陈默颤抖着,捡起地上的匕首,支撑着身体重新站起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镶嵌着母亲笔记的、悲伤的“守护者”或者说“囚徒”,咬了咬牙,迈步向腔室后方、那片更浓郁的黑暗走去。
每一步,都感觉像是在挣脱某种黏稠的束缚。
当他终于踏入那片黑暗时,眼前的景象,让他忘记了呼吸。
这里不再有那些令人作呕的灰白增生物。一个巨大、空旷的圆形空间展现在眼前,仿佛整个活体迷宫内部被掏空形成的“圣殿”。穹顶高远,看不到顶部,只有一片旋转的、星云般的幽暗光芒。
空间的中央,悬浮着一个东西。
那并非实体的大门,而是一个不断扭曲、变化的“裂隙”。它像是一面破碎又重组的镜子,映照出无数支离破碎、光怪陆离的景象——某个城市的街角、一片荒芜的沙漠、深邃的宇宙星空、甚至是他记忆中童年的卧室……所有景象都在飞速流转、叠加、湮灭。
裂隙的边缘极不稳定,闪烁着危险的电弧,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。仅仅是站在一定距离外凝视,陈默就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要被吸摄进去。
这就是“源点之门”?
不,更像是一个极不稳定的“接口”,一个通往无数可能性的、狂暴的伤口。
而在这个悬浮的、狂暴的裂隙正下方,静静地躺着一个身影。
一个穿着早已褪色、破损的研究员白大褂的女人。她闭着双眼,面容苍白而安详,仿佛只是睡着了。长长的黑发披散在周围,与地面某种柔和的、脉络般的微光连接在一起。
林晚秋。
他的母亲。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、完整的、沉睡的姿态,躺在这“源点”接口的正下方。
陈默胸口的黄铜钥匙,在这一刻,灼热到了极致。
一个冰冷而清晰的明悟,如同父亲的笔迹,刻入他的脑海:
钥匙,不是为了“打开”这扇门。
而是为了“稳定”它。
或者……“关闭”它。
唤醒,还是解放?
父亲的遗言,此刻拥有了全新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重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