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好好,明月儿最是懂事。”皇帝满意地点点头,似乎受不了女儿的撒娇卖痴,笑着挥了挥手,“去吧,按你的心意去做便是。”
“是,儿臣告退。”柔嘉再次行礼,姿态恭谨却不失娇俏,步履轻盈地退出了御书房。
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。
袁保躬身相送,直到那抹倩影消失在回廊尽头。
皇帝裴悫的目光重新落回堆积的奏章上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。
柔嘉方才那番关于女官的话语,到底是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。
女官……也未尝不可。
殿外,柔嘉公主沿着长长的宫道缓步而行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琉璃瓦,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她脸上那纯真悲悯的神情早已褪去,只余下沉静。
她轻轻抚过袖中一枚温润的玉环。
裴明月回首,望了一眼那巍峨庄严的御书房殿门,心中汹涌的不甘与渴望几乎要满溢出来。阳光刺眼,金瓦生辉。
从前是她太傻了,再受宠又如何?手中没有权力,随时都有可能被旁人随意抛弃!
慈佑堂,只是第一步。
她收回目光,步履沉稳地朝着皇后所居宫室的方向走去。
午后,御书房内檀香袅袅,气氛却比往日更添几分沉凝。
裴悫并未埋首奏章,而是端坐御案之后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大总管袁保垂手侍立一旁,眼观鼻,鼻观心,大气不敢出。
“袁保。”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,打破了沉寂。
袁保心头猛地一跳,连忙躬身:“老奴在。”
裴悫的目光并未看他,依旧落在虚空处,语气听不出喜怒:“容舒,容远鹤的那个小孙女……你觉得此人如何?”
袁保只觉得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。
皇帝问这话,意思再明显不过了。
他脑中飞速转动,脸上却堆起最恭顺的笑容,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谨慎:“回陛下的话,容司正……老奴瞧着,是个极好的姑娘。性子温婉娴静,待人接物,进退有度,在尚仪局当差这些年,从未出过差错。而且……”
他顿了顿,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:“老奴听闻,容司正不仅精通宫规礼仪,琴棋书画也颇有涉猎,尤其写得一手好字,清秀端正,颇有大家风范。模样也是极周正的。”
他这番话,句句在夸,却句句避开了最核心的问题——能力,尤其是处理政务的能力。
他只谈性格、规矩、才艺、样貌,这些都是女官的本分,绝口不提“秉笔”、“机要”这些敏感字眼,更不敢妄加揣测圣意。
在这宫里,说一句话能被人猜出十八种意思,尤其是面对皇帝,由不得他不谨慎。
裴悫闻言,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,目光终于转向袁保,带着一丝戏谑:“老货,滑头得很,朕问你人怎么样,你倒给朕夸起才貌来了?”
袁保吓得连忙跪倒在地,额头触地:“老奴该死,老奴愚钝!”
“老奴只是实话实说,皇上您也知道,老奴来了宫中才跟着您学了几个字,哪能说出锦绣文章来?”他声音里带着惶恐,姿态放得极低,哂笑着讨饶。
“行了行了,起来吧。”裴悫摆摆手,语气听不出喜怒,“去,传容舒来见朕。”
“是,老奴遵命。”袁保如蒙大赦,连忙爬起来,躬身退了出去。
不多时,容舒在袁保的引领下,步履沉稳地走进御书房。
她身着尚仪局司正的深青色常服,发髻一丝不苟,仪态端庄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沉静。
容舒行至御案前不远处,盈盈下拜:“臣容舒,叩见陛下,陛下万岁。”
“平身,”裴悫的声音温和,“赐座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容舒谢恩起身,并未立刻坐下,而是垂手侍立,姿态恭谨。
裴悫看着她,目光带着审视:“容卿的病可好些了?朕听闻前些日子,病势沉重,朕心甚忧。”
容舒微微垂首,声音清晰而平稳:“回陛下,祖父蒙陛下垂询挂念,感激涕零。前些日子的确凶险,幸得太医院诸位大人悉心诊治,如今已转危为安,正在府中静养。”
“祖父常言,陛下隆恩,容家世代铭记于心。”
这一番应对,既表达了感恩,又未过分渲染容远鹤的病情,属实是得体。
“嗯,那就好。”裴悫点点头,“容卿乃国之柱石,如今病体渐愈,朕心甚慰。”
“——你在尚仪局当差,可还习惯?都做些什么?”
“回陛下,臣在尚仪局,主要负责宫中礼仪教导、典籍整理、以及部分内廷文书誊录之事。承蒙陛下恩典,上官提携,一切安好。”容舒仿佛根本不关心裴悫的言外之意,问什么就答什么,回答得中规中矩,只谈职责本分。
裴悫端起茶杯,轻轻抿了一口,目光却未离开容舒:“哦?文书誊录?朕记得,你祖父学问渊博,想必你也家学渊源。朕这里有一份奏章,你且看看,说说你的见解。”
他随手从案头拿起一份关于江南水患的奏报,递给袁保。
袁保连忙接过,转呈给容舒。
容舒双手接过奏章,并未立刻翻阅,而是先恭敬地谢恩。
她展开奏章,目光沉静,仔细阅读。
片刻后,她合上奏章,双手奉还,声音依旧平稳:“回陛下,此奏章所言江南水患,灾情严重,百姓流离失所,着实令人痛心……”
“臣愚见,当务之急,应是开仓放粮,赈济灾民,同时加固堤防,疏浚河道,以防灾情扩大。至于……至于更深层次的治水之策,如统筹水利、调配人力、厘清吏治等……”
她微微一顿,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带着书卷气的困惑和谦卑:“此等军国大事,牵涉甚广,非臣一介女流所能妄加置喙。臣才疏学浅,只知照本宣科,有负圣望。”
容舒这一番回答,算得上是中规中矩。纵然没什么奇思妙想,倒也没自恃才学,尤其是那句“非臣一介女流所能妄加置喙”,更是将姿态放得极低,充满了对皇权的敬畏。
裴悫心下叹了口气——终究是女流之辈,即便都姓容,也没有子瑜和容行简那样的才学、灵气。
不过那份沉静的气度,清晰的条理,以及自知之明,倒还算有可取之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