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学士看着两人,尤其是对着谢廉那张找不出一丝错漏的面孔,心头那点子不痛快又浮上来一丝。
这谢廉平日瞧着持重老成,没想到也玩这手!
他放下茶盏,力道大了些,盏底与硬木桌面碰出清脆一声,决定结束这无趣的场面:“嗯。各自回去理事吧。积压的邸报和馆藏校录,都需上心了。”
“是。”二人再次躬身。
谢廉动作利落,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冷风,径直走向他那张被无数典籍包围的宽大书案,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。
容与则落后一步,也回到自己的班房。
角落里,看着容与离开的背影,那几道窥探的目光在她身影出现时立刻“烧”得更旺了些,其中韩松的眼神简直像淬了毒的针。
昨日上元盛事,他俩装病不来,邓学士只是问几句就算了,凭什么!谢慎行也就罢了,他容行简凭什么!
……联想到容与最近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“幸运”,韩松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。
……
此后几日,翰林院表面如常。
清贵之地,连时间流淌都似带着墨香纸韵的悠缓。
然而,几件事却如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沉寂下激起层层涟漪。
先是关于谢廉的一纸调令,毫无征兆地颁下:翰林院修撰谢慎行,擢升都察院六科给事中,即日赴任。
都察院六科给事中,正六品。
调令送达时,邓学士正在核对一批新呈的御览章疏。
他拿着那张薄薄的调令笺,指腹在光洁微凉的纸面上摩挲良久,才轻叹一声,抬眼看站在书案前的谢廉。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。
——是赞赏?是惋惜?亦或是对未来棋局重新审视的锐利?最终只化为一句平淡吩咐:“给事中位虽不高,却有言路风宪之责,侍立天子近前,不可不慎。即日交接,便去上任吧。”
谢廉面色依旧平静无波,深深一揖:“下官谢学士教诲。”
转身时,他的余光掠过角落里的容与,不带一丝温度,唯有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容与心头微动。
给事中,六科言官,清流要职。
这升迁虽仅半品,实权与视野却比翰林修撰的散阶清贵胜出太多。
此职非简在帝心者不可得。
陛下……或者说推动这一切的人,对她的参与又抱持何种态度?谢廉的升迁,是对他那夜“意外”参与的回护?还是对谢府更深层次的安抚与酬答?抑或……两者皆有?
她垂眸,目光落在自己笔下一行未竟的馆藏目录上,墨痕饱满流畅,字字如竹。
没两日,另一份属于她的“回响”也到了。
来人并非一般的中官,前头有宫女焚香开路,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宫女,并伞盖、扇具、幡旗等仪仗。
这般阵仗,已非寻常赏赐可比。
邓学士闻讯亲自迎至公事房门口。
“容司正安好。”
“邓学士安好,下官来寻容行简容大人。”
容与闻声抬头。
只见门口光影处,一位身着尚仪局女官制式宫装、气质端凝的女子正缓步而入。
她身量高挑,仪态端庄,宫装是尚仪局司正品阶的藕荷色云纹锦缎,更衬得她肤白如玉。
发髻梳得一丝不苟,簪着象征品阶的银鎏金点翠孔雀衔珠步摇,行走间步摇纹丝不动,尽显宫中女官的严谨与威仪。
正是尚仪局司正——容舒。
她的出现,让原本有些沉闷的清秘堂瞬间安静了几分。
翰林院官员们纷纷投去或好奇、或敬畏的目光。
这位容司正出身首辅府邸,又是皇后娘娘身边得力的女官,身份清贵,寻常难得一见。
容舒和邓学士行礼毕,便目不斜视、步履沉稳地径直走向容与的班房方向。
她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宫女,手中各捧着一个盖着明黄锦袱的朱漆托盘。
容与放下笔,起身相迎,目光平静地落在容舒脸上。
容舒也在距离班房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,目光与容与相接。
那双眼睛,清澈明亮,带着宫中历练出的沉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容与看着她,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熟悉又陌生,亲近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愧疚。
早在去岁,她在容府看到那片银锁和与大姐容婉如此相像的容舒时,她便有了一些猜测,后来容易调查到这位“容小姐”幼时的经历,更印证了她的想法。
眼前这位气质高华的女官,本该是那个在豫章乡下无忧无虑长大的容家女儿,享受母亲的疼爱、家人的温暖,而不是背负着“首辅嫡孙女”的沉重身份,在深宫之中步步为营。
“容侍讲。”容舒的声音清越,带着宫中特有的、恰到好处的距离感,“奉皇后娘娘懿旨。”
她微微侧身,示意身后宫女上前。
宫女揭开锦袱。
一座通体莹润、色泽如初春山岚的青玉笔架静静躺在锦缎之上。那笔架玉质温润细腻,线条流畅自然,底座浑厚如山根,峰峦起伏处透着一股清逸之气。
旁边是一方描金贡墨,幽香暗蕴,以及一叠洁白如雪、隐有流云暗纹的“雪浪笺”。
“娘娘言道,”容舒的声音清晰而平稳,目光落在容与脸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,“容侍讲前番所呈岁首青词,词章清雅,立意高远,深得陛下与娘娘嘉许。特赐玉山笔架一座、贡云墨一方、雪浪笺百幅,以资勉励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微转,带着几分转述皇后口谕的郑重:“娘娘特意嘱咐了,此玉山笔架,乃案头清玩雅器,放于案上时时赏玩、勤加使用方不负其美。不必拘泥于供奉之礼,反倒失了器物本心与娘娘赏玩之意。”
这番话,将赏赐的缘由定在“青词写得好”上,却又刻意强调“案头使用”,其暗示之意,堂内众人皆心领神会。
尤其出自这位身份特殊的容司正之口,分量更是不言而喻。
容与躬身行礼,双手接过托盘:“臣容行简,谢皇后娘娘厚赐!娘娘恩德,臣感激涕零,定当勤勉笔墨,不负圣恩。”
容舒微微颔首,目光在容与接过托盘时,不经意地扫过她微微露出的左手手腕。
那里,一根褪色发旧、编织手法略显稚拙的暗红色丝绳若隐若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