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便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、砂纸摩擦的沙沙声、以及容妍时而懊恼时而兴奋的惊呼声中流过。
容妍虽然性子跳脱,但在学艺上却展现出难得的韧劲和专注。
她不再满足于只画些花样子,而是真正沉下心来,从最基础的识料、辨色、缠丝、錾刻一点点学起。
手上练武磨的薄茧又加厚了一点,偶尔还会被尖锐的工具划破,她却毫不在意,反而乐在其中。
每天容与下值回来,容妍便缠着她,献宝似的展示她一天的“成果”——有时是一个歪歪扭扭但勉强成型的小银戒,有时是几颗打磨得圆润了些的珍珠,更多时候是分享钱嬷嬷讲的宫中首饰趣闻,或是孙嬷嬷传授的宝石鉴别诀窍。
“……阿兄,阿娘,你们知道吗?钱嬷嬷说,当年给皇后娘娘做凤冠,那上面的金丝要绕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圈!少一圈都不行!寓意‘万福万寿’!天哪!那得耗多大的功夫啊!”
李月棠看着女儿手上新添的细小伤口,心疼之余,更多的是欣慰。
除了习武,她从未见过妍儿对一件事如此投入,如此有干劲。
容与则含笑听着。偶尔根据自己的见解给两句提议,有的对有的不对,更多时候还是给予鼓励的眼神。
见妹妹如此用心,容与心中那点关于“方子”的考量也渐渐有了方向。
她深知宫廷手艺的精湛在于传承与经验,自己那些来自现代的“奇思妙想”只能作为锦上添花的点缀,绝不能喧宾夺主,更不能暴露其来源的异常。
这日休沐,容妍又在工坊里泡了一整天,傍晚回来时,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刚做好的、样式极其简单的银质银杏叶胸针。
叶子脉络是用最细的錾子一点点敲出来的,虽然略显生涩,但已初具形态,透着一种朴拙的可爱。
“阿兄!你看!这是我做的第一个成品!”容妍献宝似的捧到容与面前,眼睛亮晶晶的,满是期待。
容与接过那枚小小的银杏叶,指尖拂过略显粗糙的纹路,眼中露出真诚的赞许:“不错。形神初具,錾刻的力道还需再均匀些,但已见用心。”
容妍得了夸奖,尾巴都要翘上天了,立刻趁热打铁,拉着容与的袖子撒娇:“阿兄~你看我都做出东西了!我的‘妍华阁’都快开张了!你答应我的方子呢?”
容与看着妹妹那副“你不给我我就赖着不走”的耍赖模样,终于不再拿乔。
她起身走到书案旁,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薄薄的、用桑皮纸仔细封好的小册子。
“喏,”她将册子递给容妍,声音带着一丝郑重,“此中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秘方,只是几种处理金属表面、使其呈现不同光泽或色泽的工艺,以及几种能令珍珠、玉石等物更显温润光泽的养护之法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严肃地看着容妍:“这些法子,皆需反复试验,掌握火候分寸,方能见效。万不可操之过急,更不可随意泄露。尤其是金属处理之法,涉及一些矿物调配,需格外小心,务必在钱、孙二位嬷嬷指点下谨慎操作。”
末了,她还补充了一句:“记住,手艺的根本在于‘工’与‘心’,这些法子终究只是辅助,切莫本末倒置。”
容妍如获至宝,紧紧抱着那本小册子,激动得小脸通红,笑得眼睛眯眯,连连点头:“知道知道,阿兄你放心!我一定听嬷嬷的话,绝不乱来!”
她迫不及待地翻开册子,只见里面用极其工整的小楷写着各种材料的名称、配比、处理步骤,还有几幅简单的示意图。
虽然有些术语她看不懂,但大致步骤描述得清晰明了。
“哇!阿兄,这个‘使银器呈现淡紫罗兰色’……还有这个‘让铜器生出孔雀绿锈斑’……听起来就好厉害,有了这个,我的‘妍华阁’一定能一鸣惊人!”容妍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,嘟嘟囔囔地抱着册子跑走了,“……我这就去找嬷嬷商量,明天就试试!”
看着妹妹风风火火跑出去的背影,容与无奈地摇摇头,眼中却满是笑意。
她觉得,有了这些“锦上添花”的点子,加上容妍那股子冲劲和两位嬷嬷的扎实手艺,那间小小的“妍华阁”,或许真能在京城的首饰行当里,闯出一点不一样的名堂来。
厨房里传来王琴招呼用晚膳的声音,伴随着容妍兴奋地跟李月棠分享“方子”的叽喳声。
而容与案头那份关于播种机的复杂草图,也经过了两轮完善,很快就能进入实验阶段。
翰林院那边,容与仍旧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档册之间,桂锦程带着几名皂隶配合着她按部就班地整理、分类、编目。
原本杂乱无章的书库在她近乎严苛的条理下,正一点点显露出清晰的脉络。
孔大人乐得清闲,每日捧着他那些杂书闲谈,时不时踱过来赞赏几句“后生可畏”、“功在千秋”,又笑眯眯地晃回他那块地盘。
表面看,一切风平浪静,充实而“安稳”。
然而,对于这份“安稳”下的暗涌,容与心如明镜。
整理档册固然重要,但这终究偏离了翰林编修的核心职司——参与机要文书的拟写、侍班备召、乃至直接面圣承旨!
这等接近权力核心、累积政治资本的机会,才是新晋翰林们梦寐以求的进阶之梯。
邓恪学士学问精深,为人刚正,却也痴于学问,对这些官场升迁的门道不甚了了。他只看到容与踏实做事,解决了档库积弊,觉得这是大功一件,全未细想此举无形中将她隔绝在了“圣心”之外。
孔大人呢?他的理想本就是喝茶摸鱼,安度晚年。
容与现在干的活省了他操心库房杂务的功夫,让他更能优哉游哉地享受人生,他简直求之不得,自然更不会提什么“耽搁面圣机会”。
至于负责清秘堂日常事务、掌管道录房的那位正五品侍读学士——曹知白,对此事的态度却耐人寻味。
他从未对容与如今“偏离主业”的境况表示过任何异议,更未曾提出轮值调整的建议。这显然不是无心疏漏。
容与心中有些猜测,面上却不动声色——她吩咐容易去查一查这位曹侍读的根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