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中安静了一瞬。
这个“物”字,似有若无地加重了一点,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湖面,在薛坪心头激起了一圈涟漪——只是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。
他捋须而笑,这次的笑意直达眼底:“严师兄这‘慧眼识珠’的本事,老夫当年在书院时就深深领教过!今日看来,他这不单是识珠,更厉害的还是打磨的本事。行简啊行简,你这份玲珑剔透,着实得了他的真传。”
容与谦虚了一声,将书信和紫檀匣仔细收妥,薛坪再三留饭,容与推脱不过,终是又在薛府用了午膳,方才告辞。
薛坪竟亲自送至二门外廊下,驻足望着那袭清绝的青衫背影远去,直至其消失在影壁之后。
他缓缓踱回书房“听松轩”,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一摞摞落了些微尘的文牍,最终停驻在墙上一幅笔力千钧却透着几分无奈的《风过松山图》上,喟然一叹,那叹息声里蕴藏着复杂的感慨与久违的悸动:
“一池浅水,几经波平浪止……如今竟真投下了一尾跃然欲起风雷的锦鳞。严师兄啊,你究竟是怎么想的……”
暮色四合,容与终于处理完一圈人际往来,回到竹石居。
早春寒意未褪,小院笼在薄薄的蓝灰色调中。墙角几株晚梅枝头尚残留零星几点倔强的嫣红。
然而刚踏进垂花门,她那敏锐的听觉便捕捉到西厢内传来容妍刻意压低的清脆笑语,以及一个清婉娇柔、带着些许熟悉韵调的年轻女声。
未待她细思,容妍已听见了她的脚步声,从西厢钻出来,脸蛋因兴奋而微红,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,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便往屋里扯,一边带路一边刻意压低了声音道:“阿兄,快来,你猜猜我把谁带来了?保证你想不到!”
西厢房门被容妍推开。室内油灯已点亮,橘黄光晕铺展开。
灯光下,一位穿着水碧色粗布丫鬟衣裙的少女正背对房门俏立。
明明是下等装束,那纤细的身姿却仿佛蕴着一股不胜春风的柔弱。
她闻声缓缓转过身来,动作带着浑然天成的袅娜柔婉——正是刘绮韵。
只是,眼前这个刘绮韵,与王府里那个妆容精致、衣着华丽的庶妃娘娘判若两人。
她素面朝天,脸上全无脂粉痕迹,在灯下甚至显出几分疲惫的苍白。
常年养尊处优的玉手藏在粗糙的布料下,指尖似乎因紧张而微微蜷缩。
发髻松散地藏在蓝布包头下,几缕细碎的发丝滑落鬓边,更添了几分风尘仆仆的憔悴感,却更显得如出水芙蓉般楚楚可怜。
这狼狈、憔悴、脆弱又强撑的样子,绝不是王府庶妃的风仪,而是一个被巨大权力漩涡吓坏了、在恐惧边缘挣扎的深闺女子形象。
她在从前就知道,这位容表兄吃软不吃硬,更知道纯粹的哭求,在其他男人那里或许有用,在她这儿却都无济于事。
这种剥除所有华丽掩饰、近乎狼狈的“坦诚”与“坚毅”,反而是她此刻能拿出最有利的武器。
容与冷静地迈步进门,先瞧了瞧院中无人,而后才关上了西厢的房门。
她的目光先扫过刘绮韵那身装束和她明显清减苍白的脸,随即便缓缓偏头看向仍洋洋得意的小妹:“容妍。”
容与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家人,此刻,她的声音并不算高,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冷冽: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”
容妍被兄长的脸色和从未有过的森冷语气吓得缩了缩脖子,那股子得意劲儿瞬间没了,小声辩解:“我、我就是想帮帮韵表姐……我看到了韵表姐递出来的信,王府里规矩那般森严……我只想带她出来透口气……”
“哦?透口气啊……”容与的声音更沉,几乎是一字一顿地,“你还知道王府规矩森严?那是二皇子府!里面的人……一举一动,有多少眼睛盯着?稍有差池,便是灭顶之灾!”
容妍被这一连串质问轰得脸色煞白,眼眶瞬间红了——她似乎终于明白了,事情的严重性远非她的“小冒险”可比。
“表兄!”刘绮韵见此情景,心中也是一紧。
她立刻上前半步,将自己更清晰地暴露在容与的怒视下,用身体挡在了容妍前面,微微侧身护着表妹。
她抬起头,迎向容与带着头疼的视线,声音里含着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,眼神却又格外恳切:“不怪妍妹妹,是我……是我实在走投无路,才想了这法子。表哥你千万别责怪她,是我害她身涉险境……千错万错,也都是我刘绮韵的错!”
“……罢了,等会儿再说你的事。”
容与看看眼神躲躲闪闪的小妹,深吸了一口气,对着刘绮韵勉强抿出个浅笑来,眼底却毫无笑意:“这不怪你,是妍儿太莽撞了。绮韵,你现在是皇子庶妃,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,是什么重要的事,丫鬟也信不得,一定要亲自过来?”
刘绮韵深吸一口气,仿佛在竭力平复翻涌的情绪。
她解下始终紧紧护在身侧的一个毫不起眼的青布小包裹——那包裹布料普通,甚至显得有些寒酸,与她在王府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不匹配。
“表兄不必担忧,里头我都安排好了,今日王爷歇在王妃娘娘院中,我那儿不会有人去,有芷兰替我掩饰着,不会有问题。”
她一边说着,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,将那青布包放在容与手边的茶几上。
“我……我实在没别的念想了……”顿了一下,她的声音更低哑了些,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,“这几个月在里头……我只想娘和颂文。”
“这些东西……”她轻轻抚摸着那个寒酸的青布包裹,指尖划过粗粝的布料,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,泪水就在眼眶里打着转,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,那份强忍的委屈与隐痛更让人心生恻隐。
“或许对颂文举业有助力,也有给姨娘和姨母的礼物,都是上造的,但并非御用,不必担忧犯忌讳……”
她哽咽了一下,终究没说出“怕是再也见不着了”这种丧气话,那未尽的悲凉却让听者心头发沉。
“求表哥……”刘绮韵深深低下头去,“看在姨母的情分上……帮我这个忙,悄悄递给他们。”